因着皇后产子夭折,当今天子星夜兼程赶回长安,在看到亲子躺在小小华丽棺椁里的那一刻心痛不已,若非近身服侍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早已跌坐下去,伤了龙体,失了天子的威仪。
随即,元成帝又连连下令,不仅以为父之身亲自为这个孩子写下了数十篇悼文,为父的殷殷之情更可谓是力透纸背,看得多少文人名士为之泪湿青衫,争相抄录。
然而让所有人未想到的是,天子的悲痛并未因此而止,不久竟又力排众议追封此子为文慧太子,不仅要将此子安置于自己的陵寝,更要三品以上的官员皆为其送行。
这种种举动看得一众百姓是唏嘘感叹,既感叹当今天子对发妻和嫡子的情深义重,更唏嘘这位集万千宠爱的皇子实在是情深不寿,福气太薄。
然而就在皇帝再提出命天下为文慧太子守孝三年,禁止嫁娶,禁止歌舞燕乐,违者以谋反论处的惊人旨意,引得天下哗然,朝堂震动时,文慧太子之母杨皇后却是强忍着悲痛出面劝止,甚至是以孱弱之身跪地力谏,这一番荒唐却感人的闹剧适才作罢。
转眼间年关将至,长安城终于迎来了这一岁最重要的喜事,临近除夕之前,长安城内外早已布置一新,处处华灯溢彩,绸缎挽成的绢花将这座繁华的京都装扮的更加喜气逼人。
清晨立政殿内,身着月白色银线绣芙蓉裙子,慵懒地挽着发髻,鬓边只以素色绢花和几只白银簪子点缀的杨皇后痴痴地坐在榻上,看着窗下那高几上摆着的数枝红梅,再看向窗外那纷飞的大雪,却是觉得一种难以言喻地酸楚与沉闷一点一份的泛起,让她难以化解。
眼前的红梅再如何好看,终究是被困于这狭小的瓶中,囿于这温暖华丽的宫殿里,却是失去了凌寒独自开的傲骨与坚强。
想到此,杨皇后痴痴然一笑,抬手拂拭间,才惊然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是湿了她的脸颊。
听到门外响起了细微而小心的脚步声,杨皇后匆忙将泪水蘸干,正待她将丝帕收入手中时,便见迦莫轻声地进来,一看到杨皇后端正地坐在那儿,连忙放下手中汤碗,一边为其垫高身后的软枕,一边替她小心掖被子道:“虽是闭着窗户的,但如今天寒,殿下又是产后,可不能着凉了。”
听到迦莫絮叨殷切的话语,杨皇后乏力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当那鲈鱼汤的味道萦绕鼻尖时,杨皇后便觉体内沉闷的几欲翻江倒海。这一段日子,各色珍贵的补汤犹如流水般送入她的宫殿,可于她而言却如洪水猛兽一般,难以吞咽。
见杨皇后迟疑未接,迦莫只当是旁的缘故,因而连忙补充道:“殿下,这些青栀皆看过了,都是极为珍贵的药材熬成的,对您恢复身子极有好处。”
看着迦莫担心的目光,杨皇后终是接了过来,将其饮了一口,却是眉眼轻皱,还是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迦莫见此忧心不已,杨皇后拿丝帕蘸了蘸嘴角,轻声温柔地道:“迦莫,将镜子取来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迦莫点了点头,转身间余光看了眼那碗热汤,想到身后杨皇后虚弱的模样,不由红了眼,却又不敢叫杨皇后看到,惹得她伤心,因而只能强忍下去,取过喜鹊闹春嵌宝菱花镜来,递到杨皇后面前,牵起笑意道:“殿下这几日的气色越发好了。”
杨皇后闻言笑了笑,接过菱花镜看着镜中人,却是些微失神。
是从何时起,曾经那般肆意倔强的她也会变成如今这般她最不想成为的样子,温柔却没有了一丝棱角,好似一朵颤颤附在枝头,不知何时便会被窗外凛冽寒风吹落的娇花。
难怪,立政殿上下的人虽不说,却极尽小心地侍奉,如同一块易碎的琉璃一般,唯恐一阵风过她便会摔了个粉碎。
原来在她不知不觉间,从前那个能训得烈马,挽得了重弓,打得了马球的她已然不见了,如今的她与从前她所悲悯的闺怨女子已无何异。
唯独,只比她们跟可怜,更可悲罢了。
隐隐的,杨皇后心底的酸涩与沉闷又叠加了一层般,口中心中满是苦涩。
“阿姐”
听到柔软的呼声响起,杨皇后手中一紧,将菱花镜递回给迦莫。
入里的李绥看到这这一幕没有多问,一如从前般扬着明朗的笑走进来,犹如一抹新升的朝阳照亮了杨皇后心底深处无法为人道之的重重阴霾。
“瞧瞧,可算是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尚有良心,知晓咱们宫里的美食吃腻了,偷偷送了这些个吃食来。”
一边说着,李绥一边从念奴手中接过食盒,拿在手里晃了晃,得逞的笑容引得杨皇后一笑,却是发自肺腑。
“郡主,殿下如今休养,用这些只怕不合”
正当迦莫迟疑地皱眉,一旁的念奴却已然拉着她朝外走:“你就放心吧,这些都是殿下与郡主小时候惯常吃的,再说了青栀都看过了,你我只管去备碗筷才是正经。”
见迦莫一步三回头地被拉出去,李绥笑着示意青栀和玉奴将小几腾出来,将食盒里的吃食都放了上去。
萧家的馄饨、西域的胡饼、还有水盆羊肉汤
皆是她未出阁时,与府里兄弟姊妹们偷偷去坊间最爱吃的东西。
“三郎说,那萧家的馄饨他是在金鸡还没报晓的时候就去排队了,排了一早上才只这两碗,还有这胡饼、羊肉汤是上回七夕赵翌带我去吃的,可比府里和宫里做的香了好些,还有”
听到眼前少女如数家珍的说着,杨皇后唇畔微启,却是笑了,泪眼模糊中,仿佛她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兄弟姊妹和和睦睦,一起打马球,比射艺,放纸鸢,无忧无虑的时候。
“你那般刁钻的嘴都夸赞,可见赵翌选的是极好的地方”
说话间,念奴已同迦莫带了碗筷入内,一一摆好,看着小几上顿时摆满了飘香四溢的市坊美食,杨皇后也觉得心旷神怡了许多。
当杨皇后挑了一筷羊肉汤,难得没有作呕之欲,因而在迦莫紧张的目光下愣是饮了好几口热汤。
“三郎他们都说了,咱们可得吃完,才不枉他们背着姑母辛苦送进来这些。”
杨皇后闻声笑着,抬头看了眼立着的迦莫她们道:“你们也来尝尝,可比宫外的不同。”
“迦莫,你也有许久未曾吃到宫外的东西了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大家都有些迟疑,李绥却是笑着扬颌道:“都坐吧,难不成你们当真让我们吃完,涨的鼓鼓的。”
听到李绥的说笑,念奴终是笑着率先搬了锦杌来,拉着迦莫一众围坐过来。
转眼间,冷清的屋内顿时热闹极了,听着念奴直呼好吃,俨然要与迦莫争那碗汤饼时,便是杨皇后也忍不住笑了。
“前几日淑妃来与我说过,你的出嫁喜服已是织了一半了,约莫等到开春便能瞧瞧了。”
想着此,杨皇后含笑看着李绥,掰下手中半块胡饼递到李绥面前道:“眼见还有三个月就要出嫁了,你自己的绣工可是完成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接过胡饼心虚地撇开眼,含糊不清道:“快了,不信阿姐问问念奴,我可是日日都在绣的。”
看到杨皇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李绥心下却是安心了许多。
她知晓,阿姐当初不顾身子,跪地劝止元成帝取消守孝三年的圣意,为的不仅是天下悠悠之口,更为的是她与赵翌的婚事。
夜长梦多,阿姐也知晓,所以阿姐是在极力忍受母子分离,亲人背叛之痛时,也依然将她,将她的婚事放在眼里,记在心上,没有一刻忘怀。
至于元成帝,究竟是情深所致,还有另有意图,亦或是二者都有,只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