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百七十一章 上穷碧落(1 / 1)若相姒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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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周长公主,天子之姐,你们敢杀我吗?”

剑拔弩张,充斥着杀戮和糜烂的大殿内,彭城回过头来,没有再去看那个孤零零悲壮逝去的身影,而是以绝对的孤傲和睥睨之势, 看着面前举着刀,却迟迟不敢过来的突厥兵,还有他们的首领真毕可汗。

这一刻,彭城眸中携着漫不经心的清傲,旁若无人地整理自己松散的衣衫,一步一步冷笑着,朝着那群废物逼近。

“我的身后,站着的是我陈氏皇族,是整个大周,连他阿哆候都不曾敢动我分毫,你们又敢吗?”

看着面前明明陷入困境,却依然眼神凌厉,气势不减的彭城。

真毕可汗笑了笑,于寂静中一字一句道:“看来可贺敦还不知道,周朝就要变天了——”

看着彭城陡然一变的神色,真毕可汗分外满意地继续道:“周朝官稽勾结羽林卫于长安京郊检校营发动政变,本欲诛杀弘农杨氏,陇西李氏,却不曾想反被太尉杨崇渊算计,不仅他的嫡长子被生生砍下了头颅,就连他自己也已被活捉下了狱。”

眼睁睁看着向来清傲的彭城一点一点陷入不可置信的漩涡中,曾经的自信,笃定,和掌控一切的谋略,在这一刻早已是不经意地碎裂开来,好似冰封万里的冰湖, 隐隐被人凿开一个缝, 几乎能让人听到“咔嚓咔嚓”的冰碴声。

说到这里,看着近前脸色苍白,俨然不肯相信的彭城,真毕可汗叹息一声,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可贺敦说的对,你是大周的公主,如今我不杀你,你我便就在这儿等等,看等来的,是周朝天子的庇护,还是那杨氏的催命符。”

说罢,真毕可汗眸中明明是笑的,却是浸着看好戏的寒意,转身间便将吓得没有人色的踏歌推给了彭城,转身带兵出去。

可所有人都知道,自此刻开始,这一座大殿已成为彭城的牢笼, 她将在这里, 在突厥人的囚禁下, 等待着她最后的人生。

“公主, 公主——”

听着踏歌的哭泣声在耳畔嗡嗡作响,彭城身着薄纱寝衣,却是赤着脚茫茫然踏过地冰冷黏稠的血液,一步一步走至窗前,看着窗外那轮皎洁如初的月光。

“败了?”

寂静中,传来了彭城瘆人的笑声,这一刻踏歌连哭都忘记了,抬头间,她看着彭城苍白的脸在月色下愈发白的灼目,仿佛没有了丝毫人的声息。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可她,再也见不到长安的月了——

苍凉而弧度的笑声落在空寂的大殿内,彭城笑着笑着却是落下入突厥后的第一颗泪来。

仿佛弓弦被拉到极致,彻底断裂,彭城笑着瘫坐在地,继而缓缓躺在冰凉的地砖,痴痴看着窗前那一轮明月。

原来与阿弟离别的那句话竟是一语成谶,她这辈子再也回不了长安了。

回不了了——

如同每一场轰轰烈烈,写满了阴谋算计的政变一样,官稽发动的这一场攻击在功败垂成的那一刻便注定会被冠谋逆无道,犯贼子的罪名。

政变后,长安的百姓们依旧如常地打开门过自己的日子,然而官氏却是转瞬间便从高高在的四世三公的显赫望族,沦落成了砧板的鱼肉。

不过短短半月,官氏一族除未及冠的男子被流放三千里以外,其余男子皆被斩杀殆尽,女子中年轻貌美者被送入了乐坊,其余便被送去了千里以外的边陲做最低等的苦役。

而这一切于杨崇渊而言还远远不够,因而自政变平息的那一刻起,长安便成了许多官宦朝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噩梦。

这半月以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无数曾经依附于官氏,奉承于官氏的官员被堂而皇之拖去了大理寺和刑部,判下协同谋反的罪责,或流放,或抄家,或丢了性命。

事到如今,曾经权势滔天的太尉杨崇渊俨然成为了执掌生杀的皇帝,彻底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因为自政变后,他们大周的天子元成帝,也终于病倒了。

从前或许只是头痛难忍,缠绵病榻,可如今的天子却是得了癔症般,成日里时而痴痴傻傻,时而疯魔发狂,便是紫宸殿的一众宫人也是为此苦不堪言。

五月二十一这日,甬道内阳光正好,下了辇的李绥依旧一袭月白银线宫裙,盘起的发髻簪了一只白玉芙蓉花簪,抬头看着许久不曾来过的紫宸殿,恍如隔世。

“王妃。”

看着仪容端重,眸中携着疲惫的江丽华独自站在紫宸殿的宫门口,平静地前来迎,李绥点了点头,适才跟着她一同走进去。

自宫门口直到进入大殿,李绥清楚地看到这一路的每一个人皆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犹如一颗颗星罗密布,没有人心的棋子,死死守住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窥探着一个人的举动。

这样的生活,能有多好,恐怕只有一个人最为清楚了。

“王妃。”

低声的提醒响在耳畔,李绥循声随江丽华看过去,即便心中已有准备,却还是不由地怔愣,生出莫名的苍凉。

只见紫宸殿内的天子寝殿如同一个孤独,苍茫,透露着几分诡魅的另一方天地般,明明每一扇窗都是打开着,明明窗外的阳光皆落入殿内,驱散了每一处阴暗,可眼前的一幕幕还是如阴间,如地府,如黄泉。

随着微风轻拂,李绥看着殿内房梁悬着的一处、一处、又一处的白绫便如孤魂冤鬼般,勾魂索命的缥缈着,仿佛随时都能摄人心魄。

“怎么不将这里收拾了。”

看到这一幕,李绥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憎恶与恐惧,因为眼前的一切让她脑海里被尘封已久不敢去探触分毫的那一幕,都如一束光齐齐朝外钻来,将她要再一次拉入无边的噩梦中。

“陛下自圣体违和后,便命人将这里悬满——”

说到这儿,江丽华没有再继续,而是低垂眼睑道:“没有人敢去擅自取下。”

听到这里,李绥的心下顿生讽刺,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觉得连质问也没有了,唯余冷笑。

当她再朝里走去时,才终于看到白绫飘荡的大殿之下,一袭广袖水墨白衣,头发未曾拢起簪冠,而是随意以桃木簪簪着,披散了寸寸愁丝的元成帝赤脚箕踞坐在榻下台阶,手中却是极尽小心地捧着一叠叠宣纸,捏着一只玉毫,细细对着对面的那个人,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眉目间满是岁月静好的安宁。

“陛下看起来,似乎好些了。”

听到李绥语中称呼的变化,江丽华抬眸看去,语中虽听不出难过,却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悲凉。

“陛下时而发症,便会性情大乱,对紫宸殿宫人动辄笞打,甚至是拔剑相杀,所以许多宫人都不敢进来侍奉,如今承德翁去了,便只余奴婢在侧了——”

说到此,江丽华又看着不远处那个温和的身影道:“但好在有时候,陛下又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又如从前一般,至于此刻——”

听到江丽华语中的停顿,李绥不由看了过去,却见江丽华有些苍凉地看着元成帝缓缓道:“此刻的陛下,看似清醒,却又似在梦中。”

似乎未明白江丽华语中深意,李绥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当她看到四周墙皆挂满了一副一副画轴,画轴一颦一笑的美人,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时,李绥便渐渐明白了。

“陛下安静下来都会为明德圣皇后作画,作画时还常常与殿下相坐低语般,好似、好似殿下还依旧在这儿——”

闻言,李绥轻蹙秀眉,随即独自一人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墙悬着的画卷,一颦一笑,不同衣衫,不同场景,不同举止下的杨皇后正在看着她。

一如从前那般,温柔、美好。

不经意中,李绥的眸中渐起热意,可那一滴泪始终不曾落下来。

“快了、快了,我知道你站累了,这就要画好了——”

寂静中,元成帝宠溺又无奈地面对着对面墙壁悬着的画卷,对着卷的杨皇后温柔笑道:“你看看,今日我为你画得这远山黛多好看,倒教我想起了你我初见那日,你也是画着这样英气的眉——”

说罢,元成帝勾勒完了最后一笔,当李绥走前时,便看到元成帝笔下的杨皇后,却是不同于墙的任何一副,俨然又是另外一身红色宫裙,笑容明亮,眉宇英气,此刻仿佛正站在对面的窗下,摆出了几分不耐却又嗔笑的模样。

“阿蛮来了——”

看着这画,看着对面墙的另外一副画卷,恍然中,李绥仿佛真的看到了阿姐,看到她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宫裙,正欣然与她笑着说着话。

几乎是同时,泪水夺眶而出,耳畔却再次传来了元成帝的声音。

“你瞧瞧,我将你画得可好。”

说话间,元成帝无声地朝一旁挪了挪身子,好似杨皇后真的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引得他笑着将画递过去,呢喃细语起来。

“陛下。”

李绥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元成帝的低语,也打破了这一刻诡异的气氛。

当元成帝抬头看过来,与李绥的目光相碰时,没有挫败后的愤怒,也没有一丝半毫的诧异,反而如从前一般,笑着顺手扶起一旁的“杨皇后”起身道:“瞧瞧,你说想阿蛮了,我便请她进宫来陪你了。”

“阿蛮你瞧瞧,方才替你阿姐作画,她却说我没画好她的眼睛,你来看看——”

看着元成帝递过来的画,李绥默然低头看去,无论是眉目还是仪态,元成帝都勾勒得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李绥已然清晰地明白了,看似安静的元成帝,已然陷入自己的天地,分不清现实与幻象了。

所以,才能有这短暂的安宁与幸福。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从前元成帝以此劝慰陈之砚,自己却从未做到过,何其可笑。

“陛下,阿姐已经走了。”

此话一出,面前神色安好的元成帝顿时瞳孔一震,渐渐愠怒地看着李绥道:“阿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姐,已经薨逝了。”

说话间,对李绥平静而冷静的眼眸,元成帝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渐渐颤抖着抱着头不肯相信。

李绥却是无情地前,寸寸逼近道:“她将白绫悬在你的榻前自尽你忘了?她为你生儿育女却被你欺骗了一辈子你忘了?她这一生都求一个自由,求一个儿女承欢都不得你都忘了?”

看到步步后退,倏然被绊得摔在榻下,狼狈地抱着头渐渐道“不”的元成帝,李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蹲身下去的那一刻,环看这满室的画作,讽刺至极地道:“她被你们折磨了一辈子,曾经她想要活下去却被逼自尽的痛苦,你们尚未体会过万分其一,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聊作画卷,以寄情丝,你又凭什么忘记她的死,装出这副情深的模样给天下,给世人看?”

“你如此,不就是为了吓唬殿外的那群细作,让他们不敢近你的身,不敢监视你吗?”

说罢,李绥霍然起身,笑着道:“陛下不愧为天子,即便阿姐死了,都能被你利用——”

说话间,李绥看了眼满室的画卷,忍住将它们将飘荡的白绫一一撕碎的冲动,看也未曾看身后的人一眼,便要朝外走去,而下一刻身后便传来了元成帝悲痛彻骨的呜咽声音。

“阿蛮,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绥默然攥住双手,回首间,便看到元成帝狼狈而孤独地跪在地,双手撑在地,看着地躺着的那副画,含笑却泪地道:“是我害了她,我知道是我害了她。”

“她那夜一定是听到了,听到我被噩梦惊醒,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李绥默然蹙眉,回首间便看到元成帝落下一颗又一颗的泪道:“在虞娘去玉清观的那几日,我几乎夜夜噩梦,我总会梦到那个孩子,梦到他变成一只黑色狸奴,向我讨命,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是他向我报仇了——”

说到此,元成帝痛苦地埋头下去,双肩颤抖着哭泣道:“我宁愿那个孩子要了我的命,也莫要报在虞娘身。”

“为什么、为什么要得不是我的命!”

听到这儿,李绥心下凌乱的思绪顿时清晰起来,一点一点被拼齐,排列,组合。

几乎是灵光的一瞬间,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说什么?”

忽地,李绥跪地下去,紧紧拽起痛彻心扉的元成帝道:“是你?是你在阿姐离开玉清观的前夜,呓语了真相!”

看到元成帝默认地垂下眼眸,狼狈颓然地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眼眸红肿,眼下乌青,好似一个傀儡般。

李绥几乎是恨地将指甲紧紧嵌入掌心,即便是传来阵阵刺痛也远不及心悔恨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是她失误了,才会让阿姐陷入那一方漩涡被各方极尽地拉扯着,陷入无边的黑暗。

伴随着嘲讽而瘆人的冷笑声起,元成帝看到面前的李绥好似一瞬变了一人般。

双目赤红,眼眸冷漠,满身竖着说不尽的杀意,睥睨地看着他道:“表兄。”

明明是唤着从前的称呼,可此刻听来却是逼人的陌生。

“你这一生,都在利用女人,利用阿姐,利用贵妃,利用阿史那氏,利用官蕴,可最后?”

“阿史那氏搅动风雨,官蕴大义灭亲打乱了你的计谋,贵妃反利用你,亲手害死了阿姐,害死了你唯一爱着的人——”

看到元成帝瞳孔圆睁,好似一寸一寸碎裂开来般,死死看了过来,李绥却是冷漠一笑道:“而阿姐,宁愿选择死在你的面前,让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够了,这对你而言,惩罚都够了。”

说罢,李绥便转身朝外走去。

“阿蛮、阿蛮——”

听到身后狼狈而慌乱地碰撞声,还有元成帝不可置信的嘶吼声。

李绥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顿下步,缓缓出声道:“表兄,你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不是我。”

“不过阿姐,也不会想听了。”

话音落下,李绥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开,彻底消失在这满室压抑地大殿内,空留元成帝一人悲凉地跌倒在地,不愿相信地死死捧着杨皇后的画像喃喃悲凄道:“虞娘,虞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陪你,我来陪你好不好……”

是夜,随着大明宫的钟声再一次冰冷而沉重的敲响,一生妻离子散,连一个后嗣都不曾留下的元成帝,就这般孤清而落寞地走完了他二十六年短暂凄凉的一生,独自崩逝在空寂的紫宸殿。

后来宫人传,进去收殓时,这位年轻的天子依旧牢牢抱着明德圣皇后的画像不肯放手,足足数人合力,才终于将这一对帝后“分开”。

穷碧落下黄泉——

众人皆道,这看似悲凉的结局,或许于这位天子而言,也是最好的解脱。

因为,他终于得以与思念已久的发妻共寝一陵,踏漫漫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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