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如此惊慌。”朱祁钰示意缇骑稳住身形。
他拿过那封军报,看了许久。
四川镇雄府发生了民变,这次的民变是一个叫做黄龙和韦保的人牵头。
黄龙是汉人,韦保是苗人,总计十多万的苗民,七千兵士,攻占了遵义府的两座营堡,一个叫西坪寨,一个叫黄滩寨。
这次民变的发生的基础,自然是那一钱八分银的戥头,这戥头一年要收五钱的银子,蜀中少银,这五钱银子就是索命钱。
爆发民变的直接原因是四川镇雄府的一些收税队,捞过界了。
播州杨氏的海龙屯关堡被夷为平地后,设立了遵义府,遵义府归了四川管辖,在刚刚划界之后,遵义府按制免税赋一年,让百姓安定下来,是当时朝廷的当务之急。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四川镇雄府的书吏们,纠集了上百人的“收税队”,如同下乡扫荡一样,跑到遵义府收税去了。
往常这些收税队,可不敢捞过界,因为别人的地界上也有地头蛇,但是遵义府新设,还没有形成收税队,所以这些收税队就大摇大摆的捞过界了。
这就出事了。
百姓们人都傻了,他们拿着皇帝的俗字圣旨,开始武装抗税,这一轮的抗税收税队赢了,但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最终攻陷了遵义府的西坪寨和黄滩寨。
这两座营堡被攻破之后,四川地方的民意汹汹,一时间反抗戥头,反对摊派的风力,开始遍及四川各地。
根本原因,还是吏治昏暗,贪腐成风,百姓不堪重负,为了活命。
今年夏秋两税要是依旧搞戥头那种把戏,怕是一场遍布整个四川的捅破天的大祸,就会出现。
吏治昏暗、贪腐成风、上下勾结袒护,沆瀣一气,这能怪到朱祁钰的头上吗?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对吏治二字,从最开始申斥都察院开始,官邸法、京察、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大计、考成法甚至酿成了遍布数省的造反。
朱祁钰对吏治还不够上心吗?手段齐出,多管齐下,可这吏治依旧未有清明之相。
这是沉疴旧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日昭昭融化寒冰,也不是一日之功。
吏治在稳步的推进之中,可是在这推动的过程中,还是除了一些朱祁钰不愿意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军报有些眩晕。
地方的处置还算得当,两座被攻占的营堡已经被层层包围,正在有序平定之中。
可能朱祁钰收到这封军报的时候,民变已经彻底平定了,毕竟路途遥远,即使办了加急,也要九十天的时间。
可是平定之后呢?
不妥善处置,四川那如同炸药桶的局势,将会被彻底点燃。
这戥头实在是太狠了,一钱八分,最后累加到五钱!
朱祁钰握着手中的军报思考了良久说道:“下旨安抚下地方百姓,首恶械押京师查补。”
“这十万附逆苗民,劝其安业,若有复叛,严惩不贷。”
对于四川民变,朱祁钰的处理方式和福建的处理方式是相同的。
首恶肯定要处置,而且这些首恶之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多数都是蛊惑乡里百姓的野心家。
这样的人,可不是少数。
福建民变,分为了叶宗留和邓茂七。
叶宗留是为了福建的银矿和官军起了冲突,而邓茂七则是官逼民反,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又拿出了那份军报,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
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
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不仅是东方这片土地的悲剧,似乎同样是世界的悲剧。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等于牛马,坐稳奴隶的时代。
牛马饿肚子的时候,主人家还知道喂点草料给牛马,不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因为牛马真的会撂蹄子。
现在做牛做马的百姓,皇帝下旨蠲免一年两税,安抚百姓,可是有些人,就是不肯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吃点草,补补身子。
非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民脂民膏,才肯罢休。
贵州等地这些百姓,在原来各种土司手中遭罪,在王骥等人为了自己的野心叛乱之时,又在叛军手中遭了罪,日盼月盼,终于派来了王师,该是自家人了吧?
京军的确是自家人,不烧杀抢掠,堪称王师。
可是遵义府的百姓们,这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来自四川镇雄府的收税队便来了。
百姓们仍然要被劫掠,仍然要遭罪,仅有的口粮也被抢走了。
哪怕到了这一步,百姓们扔希望有一个主子,拿他们去做牛马、财物一样的看待,他们勤奋、他们可以自己寻草吃,只求这主子决定他们怎样跑。
百姓要的太少了。
譬如福建百姓,他们只希望朝廷能把福建布政使,搞出冬牲,榨干百姓最后一口口粮的宋彰等一众斩首。
百万人之众的起义,朱祁钰只是一纸诏书,蠲免一年的税赋,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将鲁迅先生的灯下笔谈,按照记忆力的模样,写了出来,递给了兴安,让他送给胡濙,以笔名发到邸报上。
“陛下,其实农庄法可以在山西、陕西、河南等地,试着全面铺开了。”兴安给朱祁钰泡了杯茶,低声说道。
他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自然有议政之权,虽然平日里更像是个大秘书。
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扩大农庄法。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农庄法不是一抓就灵,又不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兴安赶忙回道:“但是农庄法有义勇团练,乡部私求私自加派,终归有个忌惮。”
“再遇到这种强征强纳之事,也不至于闹到民变的地步。”
谷“陛下,这农庄法的确不是灵丹妙药,可是这掌令官下乡,里正、甲首有什么话,都可以找掌令官絮叨絮叨,最后报到通政司来。”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不是?”
朱祁钰看着身后这座讲武堂,叹息的说道:“你说的有理。”
“掌令官还是不够多啊,朕本来希望举人们能够帮朕做这件事,可是举人们丝毫看不上这等吏目,他们更想做官。”
讲武堂已经有了五期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五百掌令官,刚好够北直隶、山西行都司、靖安、福建使用。
哪里有多的人手?
朱祁钰本来希望这些个举人能出点力,但是襄王府长史罗炳忠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把这些举人派下乡,他们反而挑唆百姓,把水彻底搅浑,把事情变得更糟。
官和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哪怕当个九品官,那也是官,不是吏目,吏目是不入流的,秀才就可以充当吏目。
乡官,说到底,只是个吏目,是不入流的,举人们看不上,甚至连秀才们都看不上。
缺少掌令官也是眼下农庄法的困难之一。
“扩招一下?”兴安试探的说道:“其实卫所儒学堂的军生们,长期参与农庄法,代替过去的耆老,教百姓读书识字,他们其实也可以充当乡官一职位。”
掌令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在京营里是有差事的,所以掌令官总是不够用。
但是军生就不同了。
朱祁钰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下说道:“军生吗?”
景泰二年的状元柯潜,就是军生,在卫所儒学堂就学,考中了举人,又中了状元。
军生本身就有出路。
兴安可是观摩了这么久的政事,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在看,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
他俯首说道:“陛下,也不是哪个军生都能考中秀才的,毕竟只是卫所的儒学堂,教习也不是什么大儒,科举八股取士,他们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屈指可数。”
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你继续说。”
兴安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军生入了讲义堂学一年,去做三年的乡官,再回京,给军生们一个增生的身份,入国子监,这不就有名师了吗?”
秀才分为三等,最好的叫禀生,朝廷月给米六斗维持生计,参加举人考试。
第二等增生,就是增广生员,既无禀米,也无职责。增生也可以入国子监,也可以参加秋闱乡试,考取举人。
兴安的意思是,给肯去乡里做官的军生们一个秀才的身份,入国子监就学。
“增生好,但是得给银给米,居京师大不易啊。”朱祁钰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兴安认真的思忖了下说道:“就按掌令官待遇给银给米即是,营造官舍,乡官赠生可住官舍,也解决部分的生计问题,安心参加秋闱春闱。”
“陛下,兴文匽武可要不得了。”
“臣琢磨了几年的时间,琢磨出点味道了来,这二十四年来的兴文匽武,固然有大势所趋,但何尝不是因军生能考中举人、进士的数量太少了吗?”
“卫所儒学堂并无大儒,能考中举人的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进士了。”
“这可不就是文盛武衰了吗?”
军事始终是政治的延伸,这一点上,自从五代十国的军头黑道政治结束,赵宋建立之后,基本上就已经形成了。
但是在政治博弈之中,军队出身的军人,始终没有多少参政议政的渠道,就连兵部尚书总是文进士担任。
勋臣们又受限于自己的身份,最终导致兴文匽武总是在发生。
就像是没有通往剑桥大学的高速公路,是因为交通部很久没有剑桥出身的常任秘书那般。
没有卫所儒学堂出身的进士,朝中兴文匽武自然没有反对的风力。
即便是皇帝想要阻止,也是没有人帮助皇帝做事。
赵宋时候,很多皇帝不是不知道军队的重要性,但是谁去做?
无人可用。
兴安提出的谏言,大约相当于一种制衡手段,保持一定数量军籍出身的进士,不说修建新的通往军营的高速公路,至少在拆路的时候,会有人激烈的反对。
“大珰啊,平日里你这不吭不喘,出这主意,不错,很好。”朱祁钰高度赞同了兴安的想法,点头继续说道:“可以和礼部沟通一下,看看给乡官们增生,会不会很困难。”
兴安俯首说道:“臣和胡尚书通过气,胡尚书提出了几条补充的建议,他并不反对。”
“让礼部上个奏疏吧。你这条谏言不错,至少写实录的时候史官会为你勾勒一笔。”朱祁钰十分欣慰。
他的确是有办法,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朱祁钰还是明白的。
兴安继续为陛下研墨,笑着说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胡濙很快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到了文渊阁,朱祁钰朱批之后,在廷议中,终于开始推行。
讲义堂正式从讲武堂之内拆分,招生的范围从军卒之间的掌令官,扩张到了卫所的儒学堂军生。
掌令官本身的五百生员不变,再增加五百军生生员。
在讲义堂毕业之后,可以下到乡里之间为乡官三年期满,归京做增生,入国子监考取功名。也可以到军队中充任掌令官,征战四方。
这次的扩招,解决了部分的卫所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也解决了合适乡官绝对数量过少的问题,更是部分解决了朝堂文武失衡的格局。
这件事朝中议论纷纷,但是讲武堂、讲义堂设立之初,就是陛下为了掌控军权所设,这是不能伸手的地方。
不能向泰安宫伸手,也不能向军队伸手,这是两条陛下登基之后的铁律,错非找死,否则是不会胡乱伸手的。
十日后,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奏疏,黄龙和韦保被劝降了,毕竟八万京军还在贵州。
百姓们被安抚下来,但是有七千附逆作乱的军士,襄王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暂时把这七千军士扔到了六枝厂、滇铜厂、桐油厂、桐园里内做苦役。
“襄王在奏疏中为这些军士陈情,希望朕可以如同宽宥南衙叛军那般,苦役五年抵罪。”朱祁钰拿着襄王的那封奏疏,思考了片刻,朱批了襄王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