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铎对唐兴和今参局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清二楚,但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没勇气在陛下面前提让唐兴讨老婆的事儿。
而且季铎不认为一个女人,能拴住放荡不羁的唐兴。
女人不行。
季铎俯首说道:“陛下,彭遂时常在海上观察洋流,追逐漂流鸭,不如让唐兴负责这个事儿,这样既不违反外戚不得视事,也能让唐指挥有些事儿做。”
事业,才能把唐兴拴住,这就是季铎的办法。
朱祁钰倒是不反对唐兴把今参局讨伐了,只要有利于大明在倭国的王化之路,朱祁钰对辈分这种事不是很在乎,但是朝臣很在乎,大明很在乎。
主要是唐兴本人对今参局避如蛇蝎
婚配这种事,还是得看本人的意思,比如朱祁钰想给李燧赐婚,可李燧似乎是被镇江赵氏女给伤的不轻,进展不是很快。
朱祁钰对于季铎的说法思索了片刻,唐兴这么晃悠下去,迟早要出事。
“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朱祁钰想了想,外戚不得视事,那也是不能视国事戎政。
总得给老唐找点事儿做,最起码,借着任事,把唐兴那条飞翼船给换了,那单桅帆的飞翼船,还是太危险了。
“朕明天就让工部给唐指挥送条三桅大船和两条战座船去,省的哪天在海上被浪给吞了。”朱祁钰补充说道:“钱就从内帑出吧,毕竟是朕的家事。”
皇帝手持天下公器,王者无私,是于谦一直以来坚持的政治理念,这一套天下为公的理念,是于谦对天下政治理念的大思辨。
于谦在儒家的天人感应、理学家的摒弃私欲之外,提出的新的一套对天下政治制度的解读,即:天下为公。
但是即便是做着理想国大梦,追求大同世界的于谦,也会承认,皇帝这个位置是王者无私,但是大明陛下是一个活生生独立的人,自然也会有自己的私事,于谦是个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追求大明政治不断完善的人。
“哦?琉球岛上的椰子奶,真的很好喝吗?”朱祁钰跃跃欲试的问道:“若是如此,这也是生民之道。”
朱祁钰对曰椰子王搞出的椰子奶是很有期待的,季铎这次从琉球带来了不少的礼物,鱼油,椰子奶,椰油等等,这些都是季铎等人给陛下的伴手礼,这里面有一条咸鱼,是季铎、袁彬、岳谦、陈福寅四个人亲手做的。
当初唐兴打到了金枪鱼,吃的起兴的时候,可没忘记过远在京师的陛下,没有这等口福。
虽然海鲜追求一个新鲜,做成咸鱼,味道会差许多,可陛下爱吃。
当初京师之战的前夕,朱祁钰就好一口塘沽咸鱼,结果被于谦以扰民二字给劝谏了,后来朱祁钰还专门了解了一番,是真的扰民,就如同乾隆乾小四下江南那般扰民。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下说道:“臣倒是觉得就那样,喝惯了就跟喝水一样,但是琉球人用它杀虫消疳,效果极佳。”
朱祁钰眼神一亮,立刻询问道:“杀虫消疳?陈镒到了鸡笼岛后,一直在寻求办法,寻找能够代替砒霜杀虫消疳之物。”
季铎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他是个武人,他不是都察院的清流言官,在陛下面前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可不能胡说,那是欺君。
他俯首说道:“那椰奶绝对合适,臣自身的经历。”
季铎最害怕的不是海上的滔天巨浪,因为大明的船很大,只要不陷入大雾滔天巨浪之中,就不会船毁人亡,他最害怕那刚开始跑船的时候,折磨他好几个月的腹痛。
肚子里有虫子,是季铎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最最痛苦、最最折磨的事儿了,当初疼了三个月,折腾掉他十几斤肉。
大明常用的法子是吃砒霜。
不能抛开计量谈毒性,砒霜这东西用的少了,的确是杀虫利器。
自从度数旁通以来,多少重量的人,吃多少砒霜能杀虫而不是杀人,都有严格的规定,并且通过太医院和遍布大明的惠民药局传递四方。
这要感谢解刳院雅座上的诸位,为大明的太医们提供了观察对象。
可是砒霜毕竟是毒药,且不说用的时候,说服百姓使用,就是各种医倌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胡乱开药每年要吃死多少人?
若是椰奶真的有用,那倒是非常值得推而广之。
季铎将自己的经历挑重点说了说,陛下日理万机,今天可是专门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跟他闲唠嗑。
朱祁钰带着季铎来到讲武堂,正听到了季铎讲述袁彬在倭国一骑讨之事,颇为不满的说道:“袁彬还是老样子,他以为凭借个人勇武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倭国进贡之物里可是有硫磺,倭国的火器算不上多么厉害,但是也是能打死人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怎么能随便跟人打架呢?”
“什么一骑讨,下次让他单挑的时候,一群挑一个,群殴之!”
袁彬整日沉迷于一骑讨,是因为山野袁家可以通过一骑讨的方式,快速打出名气,打出威风。
袁彬本人也喜欢这个一骑讨的模式,因为能爆虐倭寇。
袁彬征讨赤松家,可是倭国最近的头等大事,雷厉风行的袁彬,让倭国那群土包子,见识了下什么叫做大明速度。
朱祁钰对袁彬屡次亲履兵锋颇为不满,大明朝对将领有着明确的规定,不得冲锋陷阵,是为了指挥体系不会失灵。
可是大明军法的最高标准是见机行事,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所以袁彬的做法不算是违背军例。
但是这么做,很危险。
“朕不是信不过袁彬的武力,他能在白毛风里,徒步数百里到东胜卫,天灾战胜不了他。”
“他能在十数万大军之内穿插纵横,敌人奈何不了他。”
“他能在碧涛万顷的海浪之上,披荆斩棘,这老天爷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朕信不过倭寇的人品,那是一群狼子野心的白眼狼,赤松家不是白天一骑讨,晚上就夜袭了吗?”
“所以,还是得让他少参与一骑讨,可以培养一些倭国的死士,设立几层关卡啊,不需要亲自上阵。”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季铎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当时袁彬等人在倭国,立足不稳,只能亲自上阵,这征讨了赤松家之后,袁彬就不会再一骑讨了,现在山野袁是倭国的名主了,日后这种亲自一骑讨,不适合他了。”
“不过提刀上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彬当初在山野银山应对一骑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一共就十几个人,想要站稳地盘,不拼命怎么可能?
现在袁彬也是山野袁,倭国室町幕府认定过的名田主了,现在袁彬可是倭国一方诸侯。
陛下听闻袁彬在倭国之事,首先不计较袁彬在倭国做诸侯称霸一方,却计较袁彬整日一骑讨,亲履兵锋之事,陛下有大仁,军士方死战。
季铎其实非常担心,陛下对袁彬在倭国做诸侯不满,这多么犯忌讳的事儿,大明的天下,就是从一方诸侯打出来的吗?
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事,毫不在意。
朱祁钰示意季铎坐下,十分郑重的说道:“朕不喜欢山野袁这个名号,整的跟倭国人一样,不妥,万一袁彬他们逼不得已,提刀上洛,朕这诏书总不能写山野袁吧。”
“朕想想,就袁家好了,为什么加山野二字?”
册封室町幕府为日本国王,是当年太宗文皇帝干的事儿,当初诏书将当时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称之为源道义,这是足利义满的大名,他姓源。
而室町幕府的印玺一共有两套,一套是日本国王之宝,一套是日本国王臣源之印。
而袁彬姓袁,都是读袁,为何不能是袁彬的袁?册封倭国人是册封,册封大明人就不是册封了?
“眼下袁彬等人在倭国的困局,说到底,还是高道德的劣势。”
朱祁钰十分无奈的说道:“整日里把华夷之辩放在嘴边,一口一个蛮夷叫的那么欢,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呢,却一个个又把这些蛮夷当做人。”
“朕听闻,袁彬在山野银山,惩戒了一批费氏的人,这批人被遣送回大明之后,又被魏国公徐承宗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徐承宗还专门上奏疏请罪,说自己御下不严。”
高道德的劣势是十分明显的,徐承宗作为魏国公,自己的狗腿子费氏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不是告状,而是说自己御下不严。
徐承宗也好,袁彬也罢,都下意识的认为把倭国人不当活物是不对的,应当把倭国人当做牛马。
季铎详细的解释了下袁彬为何把这批费氏的人遣返大明,最主要的原因是费氏把手伸进了银锭,这种上下其手的陋习,还被倭国人看到了,有损大明颜面,这才是袁彬惩罚他们的理由。
按照邪道的做法,那倭国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不是该死吗?死人是会永久保留秘密的。
尼古劳兹斩钉截铁的说,大明人太过善良,不适合殖民,从这一件小事,就看的一清二楚了。
高道德的劣势,是尼古劳兹和胡濙思辨的成果之一。
“不过,胡尚书说高道德带来更多的好处,百姓安居乐业,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还会知耻,做事有底线,大明近万万人丁,高道德的确在开海这件事上有劣势,可是好处却更多。”朱祁钰不打算干涉袁彬在倭国的决定,他在大明鞭长莫及。
他只是在思辨大明开海事宜。
他万万没想到,高道德会成为开海的一个绊脚石。
大明境内的一些势要巨贾们的家训,都是劝人向善,从各种家书之中,可窥一斑。
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儿,无论是钟山桐园的大火,还是福建造船厂民乱毁掉的福船,是不对的,他们对此一清二楚,当然他们该做还是会做。
季铎和陛下也是许久不见,聊了许久。
兴安有一套自己的圣眷理论,他认为如果久不见,圣眷就会消失,陛下就会忘记他,所以兴安如常会在权责范围内,让陛下对某个人的圣眷维持下去。
兴安是个宦官,他哪里懂什么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他只知道,若是一个人的圣眷消失,他在大明的官场,就会寸步难行。
正统年间如此,景泰年间也是如此。
于少保和陛下或许活在天上,但是兴安如常活在人间,知道为官大不易的道理。
比如那徐有贞,若非圣眷正隆,陛下要用他治水,就徐有贞在京师之战之中的表现,早就被弹劾一万遍,最起码也得落个致仕的下场。
“季指挥,那就明年开春再往倭国去,这几个月就休息休息,歇歇脚,这也忙了好几年了,去鞑靼的事儿,就让贺章去吧。”朱祁钰示意兴安拿来了一块巴掌大的表说道:“朕亲自做的机械表,这是使用说明。”
送钟,谐音送终,所以朱祁钰不是送,是赐,就不必顾忌这个谐音梗了。
朱祁钰颇为自豪的说道:“如果走时不准了,可以到各个坊市的角楼调校,不过现在角楼钟表铺还没开门,朕还在教他们怎么调校。”
“这一块呢,是朕亲自做的,用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季铎双手颤抖的接过了檀木盒子,看着巴掌大的机械表,赶忙俯首说道:“臣,谢陛下厚赏!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季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聚贤阁的,直到成敬送来了奇功牌大礼包,季铎才抓着自己手中的檀木盒子,才回过神来。
“这表不是陛下前几日刚做好的吗?”成敬惊讶的指着檀木盒子上刻的“戊辰”二字说道:“这是陛下亲自做的第五块表,前几天刚做完,还是咱家送的盒子。”
成敬这是真的惊讶了,他并不知道陛下会赏赐这个,他还准备了石景厂量产的筒钟,准备给季铎做奇功牌大礼包。
陛下一共亲手做了六块表。
于谦拿了一块,石亨拿了一块,胡濙拿了一块,金濂拿了一块,这第五块,居然落到了季铎的手中。
还有一块被宫人给毁了。
“这东西是陛下亲自做的,连铁都是陛下亲自到石景厂烧的一炉簧钢。”成敬一脸肉疼的说道:“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碰到磁铁,要不就毁了。”
“前段时间一个宫人不小心把乙丑表,放在了磁铁上,陛下勃然大怒,心疼坏了,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的,还叮嘱咱家这些珰人保密,要不那宫人怕是要遭大罪。”
成敬不是肉疼戊辰表送给季铎,陛下做出来就是为了彰显圣恩。
他心疼的是那块被毁掉的乙丑,那可是陛下捧在手心怕化掉的宝贝疙瘩。
成敬一边把奇功牌大礼包送给季铎,一边絮叨的说道:“陛下说东西毁了就毁了,再把人毁了,那是虐,什么非人主所谓之类的话,所以叮嘱咱家这些珰人不要声张。”
“咱家听不懂那些,就知道陛下心疼的很,唉。”
“千万千万,不要挨着磁铁,要不就走不准了。”
季铎听着听着,忽然想到了陛下那句高道德劣势,露出了笑容。
陛下还说袁彬高道德带来劣势,陛下何尝不是呢?
大家都是大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