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年年10月15日,枫林正红。今川义元没有忘记和霜叶的约定,如约前往今川馆北山的枫林。虽然他自问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而且在这个年代,丈夫、特别是武家男子,即使做出了出格的事情,妻子也应该表示欢迎,毕竟这有利于开枝散叶但今川义元心里仍然有强大的负罪感,觉得自己在瞒着银杏和外人私会。
不过枫林里的霜叶可不曾想过这些,翘首以盼的她看到今川义元的身影后,脸上的喜悦之情已经按捺不住。今川义元明白,女子并没有如他所祝福的那样寻一个好夫婿,而是继续日日夜夜守在这枫林里担心哪一天没来,甚至是哪一个时辰不在,就错过了自己这个时间不定的“不速之客”,错过了一年才有一次的见面机会。
而今川义元自己,为了尽可能减少和霜叶接触的时间,还特意选在了日落前来。这样,就有借口快些脱身。
可她这样不会太卑微了吗?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明白霜叶这样的感情是不健康的,却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霜叶为何会爱上自己。
“公子,或许该叫您殿下?”在今川义元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霜叶却已经开口了。
“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殿下?”今川义元从未和霜叶提起自己的身份。
“一年的时间,足够我把整个今川馆都打听一遍了吧。”霜叶闻言露出苦笑,可苦笑里却还带着些许得意,“天文六年成婚,妻子来自他国,文采横溢的今川馆武士,总共又有几人呢?家督殿下?”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遮掩了。”今川义元坦诚地认了下来。
“想听实话吗?本来小女子还对自己和公子的未来有些非分之想,但在得知公子的身份后,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霜叶眼眸里的哀伤淡淡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撕心裂肺。但今川义元明白,这已经是沉淀多时后的结果谁会知道女子刚得知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崩溃呢?
“身份不该成为阻碍爱意的险阻。”今川义元虽然并没有和霜叶进一步发展的企图,但还是本能地对这一观点进行纠正,“神佛之下,众生平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叶却因为今川义元会错了意而微微有些懊丧,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斟酌了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话:
“我自问只是欣赏公子的才华和谈吐。但若是公子的身份如此高贵,我还要继续勉强追求,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小女子我趋炎附势?”
“我怎会这么想?”今川义元果断地否认道。
“公子怎么想并不重要,但小女子也是爱惜羽毛的人,断不会去做这些可能引人非议的事情。”霜叶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意再谈这个问题了,反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公子这次在信浓的所作所为,倒是不错。”
“嗯?怎么连霜叶小姐都听说了?”今川义元自己是没想让这件事传得这么广的,“真是没办法呐。”
“东海道第一仁者”霜叶念起了今川义元在民间的称号,也忍不住笑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女子虽然潜心诗画,但也不是不闻窗外事之人啊。”
“名不副实,以后还是少叫为上,听了只觉得烦心。”今川义元却是笑不出来,“当时武田家屠城,如果我足够强硬,自问是能够阻止屠城的。但我不想损害今川家的利益,不想让甲骏同盟生隙,也不想让我和武田殿下的关系破裂,最后选择了妥协。我根本不是百姓们口中的仁者,真不知这样苟且的伪善,何德何能为万民传颂。”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其他只知舞枪弄棒和不见民间疾苦的丘八而言,公子已经是好得多了。伪君子也是君子,总比真小人好。”霜叶的观念倒是和银杏颇为相似,自发地为今川义元解释道,“相信公子如果不是生在武家,没有这么多利益的纠葛,想必是可以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真君子吧。只是肉食者自然不能如游侠骚客那样任性,必须要顾虑家族啊。”
天文十年年12月11日,远江国社山城,一行人冒雪赶到了城门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川义元、太原雪斋、濑名氏俊和一众旗本侍卫。外面风雪很大,行人的蓑衣上已经盖满了白雪。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里都非常费力,更别提人了。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这一趟出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今川义元不该屈尊赶来家臣的城内
因为濑名氏贞快不行了,这个为今川家奉公一生的一门众老臣,想在临死前再见今川义元一面。
“父亲才40多怎么就突然”濑名氏俊引着今川义元等人向天守阁走去,自己的眼眶却再次通红起来。
今川义元知道,自己这个爱哭的家臣,在12月初得知父亲忽然病重后,就已经悄悄地躲在无人处痛哭了多场。只是在今川义元面前,他从来都是努力地忍住眼泪,在天守阁里尽职尽责地处理公务。连今川义元给他准假让他回去看父亲,都被他拒绝了。直到濑名氏贞命在旦夕,请求今川义元来见自己一次后,濑名氏俊才终于等到了探望父亲的机会。
“如果父亲知道我因为担心他的病情就扔下公务不管,肯定会非常失望地骂我一顿。”当时的濑名氏俊是这么回绝今川义元的,“我从小都是个柔弱的人,让父亲操了无数的心,担心我没办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武士。我不能让父亲在最后关头都对我失望,我要竭诚奉公。”
“濑名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家族利益看得比亲情和感情还重。”今川义元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背,跟着他一起大踏步向里走去,“要是留下了毕生的遗憾,你会追悔莫及的。”
卧室内,濑名氏贞躺在床褥上,紧紧地闭着双眸,气息也微弱得可怕。濑名家的小姓和侍女看到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来了后,就会意地退了出去。濑名氏俊赶忙在他们背后关紧了门,生怕冷风吹了进来。
似乎是被来人的动静惊扰到了,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两声,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开眼看向门口。今川义元本要打招呼,却发现濑名氏贞的目光并没有锁定在他的身上,而是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是源五郎吗”濑名氏贞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向着门口比划,喊着濑名氏俊的幼名。濑名氏俊赶忙上前跪下,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是在下!是孩儿!”忍了多天的眼泪骤然决堤,濑名氏俊泣不成声地应道。
但濑名氏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是源五郎吗”
今川义元意识到,重病的濑名氏贞已经看不见,也听不清了。但即使视觉和听觉都被剥夺,这个一直以来不近人情、一切以家族利益至上、对子女严苛狠厉的武士却还是能仅凭感觉就认出自己的孩子。
看到父亲的模样,濑名氏俊哭得更凶了。他把父亲虚弱苍老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那家督殿下来了吗?”
濑名氏贞又是咳了两声,随后缓缓问道。濑名氏俊立刻有点了点头,濑名氏贞这才放心地长叹了一口气,把手缓缓地垂下。
今川义元在床褥前盘腿而坐,随后深深一躬他知道濑名氏贞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要向这位为今川家奉公三代的老臣致意。就像濑名氏俊说的那样,濑名氏贞才45岁,酒色等不良嗜好一概不沾,也没有什么风寒疾病。之所以身体会变成这个样子,完全就是累的没日没夜的工作,终于把身体拖垮了。今川义元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自己整日悠闲取乐的时候,家臣们却殚精竭虑地工作着。
“家督殿下啊老臣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还剩几句无用之谏,还望您拨冗听听。”
濑名氏贞深吸了一口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长长的一段话:
“老主公过世后,老臣就日日夜夜为今川家的未来担忧。先主也过世后,家中一度纷乱,老臣夜不能寐,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安邦定国。但如今殿下您天赋异禀,又有雪斋大师相辅,今川家家内安泰,故土已复,老臣就算走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殿下您的性子。老臣知道,您不想当家督,也是被御台殿和雪斋大师硬推上来的。可是眼下没人能替您,今川家的家督只有您才能当。所以没办法。您得收收您的性子,不能整天把心思放在风雅上,要处理政务。一是雪斋大师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把什么都拜托给他了。”
“第二啊,老臣说了估计您不爱听,但老臣还是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别人说这些话怕得罪人,但老臣一个将死之人就不怕了。老臣知道您和雪斋大师师徒情深,也知道雪斋大师对您忠心耿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哪怕雪斋大师不会有非分之想,也难保他身边人会不会动歪脑筋。要真是架空了雪斋大师对您不利,您该如何应付?家中的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最稳妥。”
“老臣知道,让您勤政,怕是比登天还难。”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好几下,随后再次抬起手来,抓住了濑名氏俊,“所以啊,老臣斗胆,还请殿下您把犬子留在身边。老臣死后,犬子虽然继承濑名家,但请把在远江这边的领地事宜都交给老臣的族弟贞清来处理。让犬子随侍您左右,替您处理政务,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切权力都交给雪斋大师一人。若是日后雪斋大师周围有宵小有异心,殿下可依赖犬子,濑名家生生世世都是今川宗家的羽翼。”
“源五郎,为父死了,你要挑起担子来。为殿下竭诚奉公,鞠躬尽瘁,不可有一日一时之闲。若是玩忽职守,就是忤逆为父我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