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一支,她是在装吧?
众人被少年人的声音引过目光,吃惊和不解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她是当面在驳那个贵族少年的面子吧?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明明手头没有笔,还偏偏逞强说自己有笔?
启明官轻啐一声。可惜了,挺好看一美人儿,偏是个不会看颜色的愣头青。
孱弱少年见姬菱不领情,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不领情?好,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启明官,启明官立刻意会,对着孱弱少年谄媚一笑,张口就要训斥姬菱开口说话的事儿。
看她这模样,黑袍又素又旧,周身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和她同来的那个小孩儿,是她弟弟吧?竟只掏得出分文不值的鹅毛笔!
傻子都知道,这时候该踩着他们,给贵族少年做个顺水人情。
可当启明官刚对上少年人的目光,便立刻被震住了。唇嘴张到一半,开也不是、合也不是。
姬菱的目光太过笃定。炬火一般的光亮破开眉眼间的疏淡,竟直直朝对面孱弱的贵族少年摄去!
她要做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浮现出这样的疑问。目光如胶水一般,不由自主地死死黏在了那个仿佛正在发光的少年人身上。
不……不是仿佛正在发光,而是,她真的就在发光!
只见少年人的袍袖、发尾、指节之间,竟缓缓泛起了白银色的光芒。背对着无边的黑夜与白沙,她的轮廓被晕染得模糊而明亮。
仿佛是长夜中亮起了细碎的星芒,少年人长眼微阖,抬起泛光的指尖朝前方的虚空一点。
大理石桌中央“咕噜噜”冒着墨泡的墨水瓶中,竟蓦地腾起一股乌黑的墨水,如溪流一般,直接朝少年人的方向淌去,汇聚成一节短短的墨柱!
同桌有人“嚯”一声站起来,瞳孔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她竟然想直接操控墨水,用墨柱来填表?
开玩笑的吧,鸿灵字符那样精细的东西,怎么能够直接靠操控墨柱来写呢?
众人皆是屏息凝神,观察着少年人的动作。
连孱弱少年也收起了眉眼中的张扬,高傲的神情之间掺杂入一丝兴味。
外行人看不出名堂,只觉得操纵墨水厉害;
可他作为真神直系子弟,拥有浓厚的神裔血脉,却看得出少年控制精神力的动作并不熟练。
尽管召唤来的精神质纯净而迅速,但略显生涩的动作,恐怕不能保证她如愿填写好自己的信息。
可下一秒,他浅色的瞳孔猛地睁大!
只见少年人并未想众人想象那般,将墨水凝结成一支笔的模样,进行写字;
而是袍袖一挥,泛光的指节猛地一动,手指上的精神质便立刻将面前的墨柱包裹,紧接着将墨柱撕开,变成一粒一粒的小墨珠。泛着精神质白银的光芒,悬浮在空中!
她是要直接让墨水排列成字,印在表格之上!
一旁的乙忍不住,在她的识海中发出笑声:“菱哥,太酷了!你看那个小白脸儿的表情,人都被吓傻了!”
实在是聪明做法!
直接将墨水变成墨柱,虽然对控制精度要求不高,却会耗费更多的时间。
姬菱作为头一次尝试使用精神力的鸿灵,对她来说有一定的挑战,不确定性也会增加。
而直接将墨水变成墨珠,虽然对控制精度更高,但以姬菱磅礴的精神力,根本不再话下!
可不是吓到了吗。姬菱唇角一勾,不待惊愕的众人反应过来,指掌转动,无数的墨滴便立刻顺着她的动作,化为了细细的字符。
紧接着,便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朝桌上空白的表格飞驰而去。
少年人袍袖一扫,灰白的表格已经稳稳举在了手中。众人抬眼一看,那端端正正、如印刷一般整齐的字符服服帖帖贴在了表格之上的,可不就是刚才那些漂浮的墨字吗?!
一旁的乙抚掌“哈哈”大笑,毫不顾忌夜御安静的要求。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指责起他的出格。
众人的注意力,已全数被那个闲闲举起表格的少年人吸引!
脊背笔直,下颌微扬。白纸黑字后,眼尾流泻出张扬的光芒!
哪里还是刚才那个疏淡得近乎木讷的模样?
启明官下巴都惊掉了,好容易回过神来,立刻懊恼起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能有这样磅礴的精神力、这样高超的控制力,眼前这位岂会是“穷酸人家”的籍籍无名之辈?!
至于穿着简朴、还同用一支笔,很明显是这两个贵族子弟出游的小乐趣嘛!
启明官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脯,连连庆幸自己当时没来得及开口训斥姬菱。
要是惹了这尊大佛和她身后的势力,自己小小一个文吏岂能顶得住?!
连带着,启明官看向孱弱少年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却又碍于两尊大佛都惹不起,只能点头哈腰地朝姬菱陪笑。
启明官立刻谄笑着朝姬菱和乙二人鞠了鞠手,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少爷、小少爷,真是对不住两位……哎呦,还有那支鹅毛笔。看什么!你,就是你!赶紧把笔给二位少爷捡起来!”
启明官对上姬菱二人身侧的人,口气立刻不客气起来,指着沙地颐指气使就要人去捡笔。
被指使那男人一副朴素打扮,也被刚刚姬菱的操作震得诚惶诚恐。听见启明官凶神恶煞的指令,立刻唯唯诺诺点点头,就要跳下悬浮石凳去沙堆里哈拉笔。
姬菱见状长眉轻蹙,眼神掠过启明官,在男人动作前出声阻止道:“不必捡了,不是什么必需品。”
羽毛笔本就是乙从屋内随手拿的,石屋里这样的笔一抓一大把,想来不是什么稀罕物。接下来的考核中,也没有用到笔的环节。
更何况,姬菱凝眸,都是来报名进行夜御选拔的,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九尺男儿呼来唤去?
男人听到姬菱的阻止,刚弯下的腰又迟疑着抬起来,侧眼偷偷觑着启明官。见启明官没有发话,这才朝面前的姬菱满脸堆笑着起身。
启明官的讨好立刻跟上:“唉呀,您看我这脑子,糊涂了、糊涂了。在沙地里掉过的东西,少爷当然是不要的。”这个时候,夜御“保持肃静”的禁令便完全被视若无睹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姬菱眉头拧得更紧了,却又明白和对方解释无用。
要真又开口,指不定这个启明官又要溜须拍马,又把姬菱的“勤俭节约、大家风范”吹一通。姬菱索性错开他的视线,眉眼中略带几分浅淡的嫌恶。
“都、都填好信息表了吧?”
启明官讨了个没趣儿,只好讪讪地提高声音,把众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的事件中拉回正轨。
他伸出手掌,往冒着墨泡的墨水瓶上一摁。长长的墨水瓶立刻被触动了机关一般,缓缓朝桌面一下退去。
一边退,口沿还支出一个无数片漆片,将瓶口捂成了一个光滑的半球状。最后只冒出一个亮漆色的小头。
启明官又在亮漆的小头上一按,一声空灵的叮鸣立刻从他指下响起。
接着,其他大理石桌上的叮声也接二连三响起。叮叮咚咚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是为这个长寂长夜的岛屿荡开一曲尘封的乐章。
而众人手中的报名表,也在这时,蓦地向高处升起。在报名者们或新奇或漠然的目光之中,倏地变成一颗浅灰色的小珠子,叮叮琅琅落回了众人的面前。
姬菱和乙都是眼疾手快的主儿,珠子还未着地,便被稳稳捧入了二人的手心。
而孱弱少年却仍闲闲翘着二郎腿,手掌撑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及肩的长发。
他身边坐着那个木讷老实的大汉,则迅速伸掌一覆,将落在桌面的两个珠子稳稳框在掌心里,接着熟稔地拣起其中一颗,小心递到孱弱少年面前。姬菱读出他献上珠子时的口型:“二少爷。”
其他反应慢半拍的人,可就不那么幸运了。有的手忙脚乱地抓着跳到身上的珠子,结果滚落到了袍袖之中;
有的不得不跳下浮登,对着茫茫的白沙地一阵翻找,跪在地上把黑袍弄得满是赃物。
但启明官们显然并不关心报名者的姿态,只回头遥遥看向天际。
主启明官的声音从不知那个石桌之上响起:“所有人,携带好自己的记名珠,登上天衢。”
“登顶一百名后,不予通关;未携带记名珠者,不予通关;使用违纪方式登顶者,不予通关。”
“通关者方可进入下一环节考核。通关倒计时:三小时。开始。”
话音刚落,粗粝的烟灰青基岩便在众人眼前一级级兀现,自下而上轰鸣着衔咬、凑接。
石阶破碎而深刻的花痕于目前哗然铺陈,轰隆隆往两翼排开。通天的衢道拾级遮蔽了更上的视野。石阶妊娠的鸣响犹未绝耳,横征暴敛之声向前君临:耳间滚雷远远地肆虐——滚雷往更上的地境去了。
五感从短暂的征敛中擘回:众人这才惊觉眼是眼、耳是耳。高迥地已尽是铺陈就列的通阶,唯目穷处馀两片巨石相契叱咤的飞尘。岩阶同天穹牵拉成一段乌金的生铁,震耳欲聋的轰鸣锻生铁锻成猩红。而后暴虐的歌鸣远赴了,近处只如烙铁如蓦地掷入深水。生旦哑了嗓子。唱将封喉。
寂城重新归于大片的死寂。
“从前只在外城远远见过天衢,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面前看见呢。”乙仰着脖子,给姬菱传音感慨。
夜御的排面,当真壮观。
姬菱垂眼,重新将视焦落回脚底广巨的天阶,忽地想到好玩儿的事情:“要是进化本能是可以飞的鸿灵,岂不是稳能折桂了?”
乙摇摇头:“不能的。鸿灵的进化本能并非生理结构上的改造,只是能力上的变化。没有鸿灵可以长出翅膀。”
“但是,高阶的鸿灵可以运用精神质飞翔。不过那个就属于违纪方式。刚才启明说了,不能通关。”
“倒计时已经开始了,我们走吧。”乙介绍完毕,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扯姬菱袖口。姬菱半是无奈地笑了笑,跟着活力满满的乙朝石阶之上走去。
石阶投落的阴影之下,眉眼带着病气的细弱身影里在沙地之上。
他并未如众多应征者一般,争分夺秒地朝上跑去,而是沉寂着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两个逐渐变小的黑影。
腕上脖颈露出的珠翠宝石雍容华贵,却并不显得要压得他倒下一般,却反而让忧郁的少年生出一种妖媚的华贵。
身边忽地闪出一道高大的身影,略显木讷的男人立在他身边,袍袖中伸出的手上,静静停着一支带沙的鹅毛笔。
沙石嵌在羽毛之中,将本来顺滑的绒毛衬得毛毛糙糙,却仍能窥见它本身的奇异光泽。
“二少爷,这可是真正的星垠鹮羽毛。星垠鹮本就脾气暴烈难以捕捉,能有这样大羽毛的星垠鹮更是少见,只可能在永冬长寂前有可能出现……这么贵重的羽毛,他们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被称作二少爷的孱弱少年一顿,目光掠过那根星垠鹮的羽毛,眉眼被掩在兜帽之下看不出喜怒。
“旁人不要便不要了。”少年指节间,仍闲闲绕弄着自己浅灰色的发尾,“怎么,你还想自己收起来不成?”
近一米九的壮汉闻言却唰地留下冷汗,顾不得地上沙石的粗粝,猛地单膝跪地,垂头应道:“小的知错!”
头顶的声音顿了好久,这才慢条斯理地响起。壮汉感到颈后一阵汗毛倒竖——那是少年目光一一扫过的地方。
“大姐姐已经去了,大哥儿也是个不争气的。”最后一句却提起他来,“李七,你可莫要还跟在哥儿姐儿左右一样。”一样的看不清楚形式。
李七的头低了又低,最终听见自己嗓子中逼出几个干涩的字:“……是,二少爷。”
“行了,快起来吧,天衢可是不等你的。”
头顶又轻飘飘响起几个子儿。拖地的黑袍角上翻出几不可见的暗纹——暗纹远去了。
李七这才敢战战兢兢从沙石地上站起身,渗血的膝盖被瞬间下落的宽袍大袖掩盖。
回过神来,李七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尽数打湿。再一抬头,哪里还有二少爷身影?已经远远飞上天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