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
接引佛祖说道:“佛法有谬误,你何不来修改?”
“佛门有不妥之处,你何不来监督管理?”
“若你应此声,上的船来——做个校检佛法的佛祖如何?”
“又或者监督佛门众佛、菩萨、罗汉的佛祖,岂不是就能得偿所愿?”
玄奘怔住,实在没想到接引佛祖居然会这么早说。
自从他开始学习佛法一来,金山寺的和尚告诉他,佛法不容置疑,佛法就是真理。
菩萨们、佛祖们个个自以为是,口中要么他们随意解释佛法、要么他们就是佛法,他们就是佛门。
你要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堂堂正正害人性命,把无辜之人牵扯到劫难之中来。
再问就是“因果”之类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接引佛祖,可以称得上是玄奘所见,第一个开诚布公愿意承认佛门有不足,佛法有不足,让玄奘监督、校检的人。
就只是这一个态度,玄奘就明白了,接引佛祖在佛门之中有着这样大的决定权,并且,竟然还并不令自己感觉厌恶。
沉吟一下,玄奘说道:“接引佛祖这般说,我只能说好意心领了。”
“一来,我的问题,接引佛祖还没有真正回答。西行取经路上,死去无辜之人,本不该受灾之人,应该怎么说,佛门可以解释通吗?”
“二来,我的心中虽然感觉佛法不错,也感觉自己可以修行佛法,却感觉佛法应该不至于将清规戒律强加在我的头上。我心中自有我的慈悲,自问不比任何一个菩萨佛祖更差,吃荤吃素不过是面上规矩。”
“菩萨佛祖,未曾断去的贪念、嗔怒,又何必要让我断去人间世俗的感情?”
接引佛祖静静注目玄奘,几个呼吸没有回答。
之后说道:“西行取经路上,该失去的终究会失去,这本就是为了成大事而牺牲。”
“玄奘,你既然认为佛门因果报应这种话是真的,那你就直接想做你了解的世俗之事。南瞻部洲大唐国,南征北战之时,死了多少士兵,其中多少是无辜之人?这些士兵又祸害了多少无辜民众?”
接引佛祖的话,令玄奘也是沉默了片刻,思考这其中的区别,片刻之后,玄奘说道:“他们是俗人凡人,掌握不住这种力量,只能够以军法从事,事后补救。”
“而佛门却是掌握的住,一来可以不害这些人,却主动去害;二来可以拯救这些被佛门所害的人,却没有去拯救。”
“这岂能和凡人的战争相比?接引佛祖,莫要巧言辩解,还请将这些罪孽直视。”
接引佛祖听到玄奘这样说,反而微笑起来,站在无底船上,抱着撑船杆。
“玄奘,人生在世,哪个没有罪孽?”
“世人皆苦!所以才需要用佛法度化!”
玄奘笑了:“世人皆有破绽,佛祖,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破绽!”
“我原以为接引佛祖你开明通透,或许能够和我畅谈一番。结果谈论到罪孽之后,你还是拿出了佛门一贯的搪塞手段——说世人都在这样,所以你们也不算什么!”
“认错、改正、赎罪,这一条最正确的路,你们为什么总是在一开始的认错上,就始终不肯向前一步呢?”
“因为佛门不能认错,佛门不能有错。”陈萼在一旁说道。
接引佛祖面上微笑消去,又是愁苦满面:“不错……佛门不能有错,也不可有错,更不能主动去犯错。”
“哈哈哈哈……”
灵山之上,凌云渡旁,长着猪脑袋的取经人玄奘放声大笑。
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几乎眼泪都流出来。
接引佛祖无动于衷,静静看着他笑,不闻不问。
终于,玄奘笑够了:“佛门中最开明、最开诚布公的态度,也就是如此了!”
“我玄奘果然不能入佛门!”
“你不入佛门,又要去何处?投奔你的义父陈萼?”
接引佛祖淡然问道。
玄奘大声宣布:“今日之后,我唯一跟佛门有关系的事情,就是离开佛门,根据佛法真正慈悲为怀的经义,重修一部《玄奘经文》,劝导世人积极向上,努力生活,不必求神拜佛。”
接引佛祖的脸上表情变了——玄奘改投他门,他都能够平静对待,因为陈萼的蛊惑,玄奘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但是,唯独没有想到,玄奘选择的道路是,佛门之敌!
什么叫佛门之敌?
曲解佛门的经典,破坏佛门的戒律,混入佛门寺院内,穿佛门的袈裟,破坏佛法。
最终武力不能达到的目的,以经义篡改的方式达到……
“玄奘,你已经误入歧途了。”
接引佛祖的话音转变了,和他的脸色变化一样。
他第一次放弃了对玄奘解释,引诱,劝导。
同时,这也代表着,他已经认为玄奘不可救药,需要强行度化到佛门了。
“佛法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佛门也并不是认为的那样一无是处。”
“你在陈施主的蛊惑之下,已经越走越远,再难回头。”
“还是由我来带你,去佛门看一看,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佛法与佛门。”
说着话,声音莫名变幻。
玄奘神情懵然起来,呆呆木木迈动脚步,向无底船行去。
孙悟空见此一幕,顿时尖叫一声:“师父!”
玄奘恍然未闻。
接引佛祖又说道:“孙悟空,你也来!”
孙悟空也变得懵然,神情呆滞起来,迈步朝着无底船走去。
陈萼笑了一声,将手掌一伸,抓住了两人。
接引佛祖的目光投来。
“陈施主,现在,你终于要插手了吗?”
“即便你师尊通天教主在这里,我也不可能让步西行取经之事,做过一场,我也不惧。”
“还请你们都知晓,事关重大,并非是之前的小小打闹,让步不得。”
陈萼微笑道:“不错,不是小小打闹。”
“只是,接引圣人,我还是想要插手,跟你说一说公道。”
“从你们佛门安排我的命运开始,这一切我难道不应该管一管吗?”
“陈施主,你心中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你和你师尊刻意要和我为难,我是当真知道了。”接引佛祖缓缓说着,“若是有手段只管用出来吧。”
“不管是你的都天神煞小阵,还是你的六魂幡,又或者你的袖里乾坤手段,你的五行遁法,上清道法。”
“老僧一概接下,化解了这一场恩怨!”
陈萼笑了笑:“接引佛祖对我了解真不少啊,请接引佛祖前往都天神煞图中一行,试一试本事,如何?”
接引佛祖听到这邀请,却是笑了一声:“陈施主这话,何其轻松。”
“但老僧若是应下,误入的不是都天神煞图,而是诛仙剑阵,我岂不是大大糟糕?”
“唉,你这就想错了。”
陈萼笑了笑:“其实,我不是通天教主的徒弟……”
接引佛祖表情少有地呆了一瞬,他认为陈萼可能会说出很多理由来,但是,唯独没有想过,陈萼居然会说出这样的理由来。
陈萼不是通天教主的弟子?
不可能……如果陈萼不是通天教主的弟子,通天教主为什么三番五次为他出头,给他帮助,甚至给他法宝?
这时候,接引佛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以通天教主对佛门的痛恨,就算陈萼不是通天教主的弟子,只是一个陌生人,只要能给佛门添乱,通天教主为什么不会大力支持呢?
所以,陈萼说的,居然也可能是真的!
面上平静,心中潮涌,接引佛祖说道:“这可是当真令我意想不到,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陈施主,你说通天教主不是你的师尊,若他当真是你的师尊,这可就是欺师。”
“若他当真不是你的师尊,你的师尊又是何人呢?可否告知?”
“哈哈……”陈萼笑了笑,“你猜我会告诉你吗?”
“罢了,是也好,不是也好,老僧不会入你的都天神煞图中自寻麻烦。”
接引佛祖抬手一抓,一只金色巨手轻而玄妙,直接从陈萼手中夺过玄奘、孙悟空。
这一下,陈萼甚至看不清接引佛祖究竟是如何举动。
仿佛只看见了接引佛祖抬手,手中的玄奘与孙悟空便都全部消失,到了接引佛祖的金色巨手之中。
也就在这时候,一道剑气凌空而至,刺向接引佛祖的金色巨手。
接引佛祖立刻心中一沉,急忙收手。
陈萼将手一招,袖里乾坤将玄奘、孙悟空两人收起来。
凌云渡水波破开一道利剑的形状,接引佛祖凝目看向头顶空中。
身穿黑衣的通天教主,凌空漂浮在灵山之上,面带笑意。
“接引,抢小孩子的东西,不太好吧?”
“这小孩子,又不是你家的,教主何来插手?而且,他还是来我佛门抢东西。”接引佛祖冷淡回答,“难道我作为失主,取回我自己的东西,也是有错吗?”
“你说的都没错。”
“只不过,我心中看着不顺,索性就认定你有错吧!”通天教主蛮不讲理地说着,脸上的笑意不断。
这话,险些把接引佛祖给气到。
这是不要任何理由就是要跟我们佛门过不去了?
“好,通天教主,你既然不肯讲道理……”
接引佛祖话还没说完,通天教主便笑了:“不,不是我不肯讲道理,而是你不肯讲道理。那玄奘跟你说道理,你论道不过,就直接抡拳,这岂是圣人应有的气度?”
“乱法度者,岂是可以理喻?”
接引佛祖淡然说着:“通天教主,既然说我抡拳,那就不妨继续出手就是!”
“正要看看,你在紫霄宫中,又有什么长进……”
“唉,这你可想错了,我在紫霄宫中过的不太如意,可是真的没有多少长进。”通天教主说道,“就连离开紫霄宫,都是和老师不告而别,带着伤离开的。”
接引佛祖心中惊疑不定。
通天教主说这些干什么?
以通天教主的秉性,应该不至于说谎。
但是,这样说岂不是说通天教主实力现在比较低?他为什么自爆其短?
接引佛祖开口劝说:“既然如此,通天教主,你更应该修身养性,而不是参与到我们佛门的是是非非之中来。”
“不,我一定要参与到你们佛门的是是非非中去。”通天教主说话简直如同顽童,根本不讲道理,“就是要你们佛门不痛快,我心中才顺畅。”
这就是无话可说,无道理可谈了。
“看来,终究要做过一场……”接引佛祖微微沉眉,说道。
“的确如此。”
通天教主说道。
两位圣人正准备出手之时,猪悟能忽然开口:“两位何不折中一下?”
“今日玄奘法师佛门领了正果,将来到大唐,还俗与否,也不必声张,是不是?”
“就跟坐骑下凡是一样的道理。也可吃肉喝酒,也可娶妻生子,到时候如果有人告状,佛祖出面“抓”回灵山,关上一段时间再放出来,还是吃肉喝酒娶妻生子,还俗不还俗的还有区别吗?”
接引佛祖微微摇头:“取经人乃是天下佛门楷模,人间圣僧,不可有半点含糊。”
“猪悟能,休要造口业,入得佛门来,怎么能不守清规戒律?”
猪悟能脸色一变,如同霜打的茄子。
最糟糕的消息——他选择入了佛门,借用玄奘的名头试探接引佛祖,得到了必须要遵守清规戒律的消息。
他真的,彻底没希望再摘下金箍,与高翠兰团聚了。
“好……好一个佛门啊。”通天教主微笑道,“这猪悟能似乎有些执着放不下啊。”
“前因后果已定,何苦如此执着?自己生死不入心,他人生死不入心,万般红尘、生死寂灭皆不入心,那才是真正佛陀!”接引佛祖说着。
通天教主笑了笑,指向凌云渡河边石头:“那它才是佛陀。”
“你等也不是佛陀!真正万事不入心的,只有石头瓦块,又怎么会是人呢?”
“不必多言——做过一场就是。”
接引佛祖说罢。
风停下了,云一动不动,连树木也不再摇晃、鸟兽缩在远处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整个灵山,万籁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