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蒲真梅录自去年战事结束以来,长期迁居在离石,日常用度都受刘宣陈冲的接济,日子过得简单但又快活,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自从在高明山下,她偶遇刘备后,她便常常开始发呆。
为什么发呆,其实她自己是知晓的。
陈冲还在离石忙碌的几个月里,当她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她便会匆匆起身牵马出门,去问问郡府的门吏,那人今天来过没有。如果来了,她便又问那人今日去向何处,随后乘上枣红马,一路鞭挞着赶去那人在的地方。
一旦在阡陌间看见那人的身影,蒲真梅录欣喜之余,小女儿的心态却使她不敢靠得太近。她便一旁看那人在人群中忙碌,阡陌间她蒙着黑纱,但遮不住日辉下她婀娜的身姿,那人的随从们回首望见她,私底下都笑谈说:幽燕骑士的马鞍上竟停了只单于家的青雀。
等到那人快要忙完,她便踏马回到陈冲府上,摸出用一杆胡笳,胡笳上用金粉涂抹出翠雀花,笳声也好似花中涓流而出的山溪。曲调里有两只莺鸟落在林间歇息,双鸟一唱一和,直至旭日升起,莺鸟便携翼振飞,顺天风而去。
一曲下来,即使是单于公主也怀疑自己是否大胆了。那人会不会看轻自己?蒲真梅录这么想着,容颜娇艳,又不禁找看门的小吏追问,那人是否在门前驻足听过?小吏与她也熟识了,笑着说:笳声散过一刻,刘使君才若有所失地离开哩!
这话让她笑得仿佛春湖的波光,粼粼不绝,以至于偶尔专心舞剑时,笑容也会忽而蹿上她嘴角,让她笑完之后怔怔出神。
但随即出了意外,年前陈冲辞官离去,未久那人也不再来了。陈冲临走前吩咐过,杨会对单于居次也不会为难,仍相待如昔,但蒲真梅录仍是坐立不安。她打听说那人接了朝廷调令,要带兵去幽州平乱,也不禁为他忧虑。
幽州离美稷有多远?她这么念想,在灯火前把玩着绿石,吹灭烟火,看石子在指尖剔透如绿水荡漾,迷迷糊糊间在席案沉沉睡去。惺忪间她忽而记起,父王对她说起过,从美稷向北策马,翻越过一百三十座苍青的山丘后,便能遇见手持箫鼓的天女。
那人也会遇见吗?她懊恼于这个问题许久,等到初三刘宣来找她时,蒲真梅录才恍然发现已然是年关了。明明夜里有那么多爆竹脆响,她却闻若未闻,明明街巷间都是炊烟袅袅,她却视若不见,往日她满足于独自在山水间流连,如今却觉得寂寞了。
刘宣在郡府里待了三日,对她说了许多在王庭的不如意:大哥提防着他,老师陈冲对他很是失望,二哥呼厨泉也为大哥杀死,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已连续几日难以入眠蒲真梅录说不出话,便陪着刘宣哄他入睡。
等到刘宣再从府中离去,少女才发现自己也难以入眠了。世上的真情是那样的难得,便是家人间也充斥尔虞我诈,那那人真的喜欢她吗?她摸着血珊瑚打磨的光滑棱角,才恍然自己孤身一人。
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想那人看到自己的光华。晚风徐来,她想那人闻到自己的气息。她一个人踏马时,觉得在那人怀里便好了。在路边捡到花朵,她便把花朵瓣瓣剥开,占卜自己的未来,一时间羞红了玉面。还好西河已不再下雪,否则她能在雪片里看见千千万万个他。
但随即蒲真梅录就收到消息,说那人在幽州大败,生死不知。那几日她仿佛失却了魂魄,心神都飞在一百三十座青丘外,卧眠的寒衾被泪珠浸湿,绿石反复被少女的玉掌摩挲,在寒夜里析出摇曳的青芒。
等她得知那人从战事生还,她才终于又有了活着的实感。但她听闻那人病重难愈,她的纤心又揪了起来。未与任何人商量,她一人整理行囊,骑上心爱的枣红马,只身北上。
踏过漫长的羊肠小道,沿路皆是浅绿色的山头,一座又一座,直到汾水从吕梁山脉中开出一条新路,她便又转向跟着汾水沿着东南的山势一路东行,正撞上陈冲派石韬领人在郡北沿河纵火。
枣红马为火势所吓,不敢向前,好在石韬眼尖,认得她的身份,安排人手帮她泅水躲过大火,这才将其带回晋阳。陈冲见状也吓了一跳,他边与刘宣写信告知情况,边安置匈奴少女。
结果安置的房间并未住上几日,等刘备终于回到晋阳,蒲真梅录面蒙薄纱,手端药盅闯进他卧房内。刘备看着少女羞赧又认真的娇颜,一脸莫名其妙,才见陈冲在门后给他打眼色,他哭笑不得,颇感尴尬又感动地看少女盛药,叹摸着他稍显冰冷的脉搏。
“妾意已属君,不知君意若何?”正当刘备以为她要离去的时刻,匈奴少女转过身,用月华般的秋波轻轻看他,用一种剑锋般清冷的口吻这般问他。刘备一时招架不住,谔谔良久,方才吐出一个“好”字。
主持婚礼的乃是刘备的恩师卢植与叔父刘元起。刘备父母早亡,与他关系最亲近的长辈也只此两人,婚礼是一生的大事,陈冲虽不喜繁文缛节,却也派人星夜将两人请来。卢植身为尚书本来不便告假,好在蹇硕一路放行,这才半月内就走完一个来回。
待卢植来到晋阳城,先就桑干之事将刘备劈头盖面怒斥一番,刘备纵然大病初愈,也只能跪侍师前。
等卢植骂完后顺气,老师这才又说:“你大喜在即,我本不该如此说,但你父母早亡,很多事我不说便无人教导你。如今你二十有八,成婚也是晚了,但须记住,家中和睦,方能诸事平安,你行事常常操切,如今有了家室,要稳重些才是。更不要因内室是匈奴女子,便欺辱于她。”
刘备当然欺辱不了她,这些日子刘宣仍然没有回信,诸事由陈冲照料,让蒲真梅录别居在梗阳城。女方父母也已偕亡,也不愿告知于夫罗,陈冲便自诩为蒲真梅录的兄长,给她置办婚礼所需的诸项事务。
中平六年春三月二十六,幽州涿郡涿县人刘玄德与并州西河郡美稷人栾提蒲真梅录正式成婚。
迎娶之日,男方备下一辆黄色牝牛车,车上遮顶,用红布幔遮蔽。牛车由魏延牵领,刘备与关羽、张飞、刘德然等同辈亲朋骑马随行,出晋阳城五里等候。快到日中的时候,新妇被陈冲陪同,也骑马而来。她身后还跟着数百稚童与青年男女,一路笑闹着唱:
“谁家女子能行走,反着裌襌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刘备身后也有数千百姓簇拥着,他们嘻笑着用不齐的声调唱和下阙道: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蒲真梅录骑得仍是那匹他们初见时的那匹枣红马。她坐在新饰莲花的马鞍上。那匹马四蹄稳健,缓缓而来。相隔半里之遥时,她照陈冲所说,取出一把纱扇来,单手覆盖在容颜前。这时魏延便奔过来,牵着马来到车旁边。新妇下了马,继续用手举扇遮面,一边在旁人的扶助下等车而坐。
刘备在马上端详她,不见平时她胜火的娇艳,只觉她体态较头顶如云瑶台髻,上衣紧小而下着绛紫绣夹裙。长裙及至脚踝,可以隐约看见骑马用的裤褶,陈冲让新妇骑马坐鞍,正是取“平安”的寓意。
等用牛车把新妇迎娶进门后,两人前去拜见长辈,婚礼上卢植为蒲真梅录取汉名作刘笳,字礼容。为恩师与叔父奉酒之后,两人再入房中行共牢合卺之礼。所谓共牢合卺,便是取一个牢盘盛放食物,夫妇两人共同取食,随后再取来一个葫芦,男方将葫芦一分为二,女方在葫芦上斟满酒水,两人交杯饮酒,如此共食同饮,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夫妇要同甘共苦,合礼也便结束了。
刘备看着妻子如牡丹般红艳的唇角,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妻子翘着嘴角先笑说:“你们汉人真多礼节。”“不欢喜吗?”“欢喜,刘郎会与我陪伴一世吗?”刘备哪会说这些,他只能继续诺诺说:“会!会!”
刘礼容靠在他怀里,捏着刘玄德不知所措又甜蜜的嘴角,皱眉想了一会,又对他说:“我们匈奴有首情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从怀中立起,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开始歌唱,那是一首纯匈奴语的情歌,在妻子温婉的歌喉中,他听到了上苍与厚土,无尽的远方里,他与爱人手牵苍鹰跨过无穷草地。一曲唱罢,刘礼容重回他的怀抱,用汉语述说歌声的含义:
“在无尽的旷野里,有一座北山擎住茫茫天幕。
而能与北山齐肩的,是一座南山嵯峨独伫。
在那广阔的草原上,有一名骑士踏上漫漫长路。
能为那骑士拥入怀抱的,是一位女儿心如脱兔。”
刘备与她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