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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兴元年十二月,一个深夜,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
在故道西南大约四十里远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山头,三面是悬崖峭壁, 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小村,如今已经荒废了,被凉军所占领,控制着三岔路口。
显然,在若干年前, 这座村子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大市, 几十户居民, 三四家店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歇息地方,并且隔日逢集,能买卖些油盐杂货。只是因为凉州连年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而村庄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凉人有的住在尚算健全的房屋里,有的将就躺在危墙边,有的住在帐篷中。
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吃着豆料。鞍放在马的旁边,随时可以鞍。火头军分在几处做饭。临时的灶台下木柴在熊熊燃烧, 大锅冒着烟雾。
而此时,山寨中的一个大厅里,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汉人与羌人的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了。
在凉州大乱后,汉人逐渐离开凉州,到三辅或者益州等地居住,羌人虽屡次被击败,但生存空间却逐渐扩张,在董卓擅权之后又少了许多战事,生活更是逍遥。这座山寨的羌人部落就是在前年搬迁来的,他们有六百多人,占据这里后,重新开垦山下荒废的田地,又在山林间放羊牧马,且没有官府催逼赋税徭役,自在逍遥,快活非常。而贾诩此来寨中,便是为了招抚他们,而后向他们买些粮食, 并招募些壮士。
“大人你也看到了,我们羌人在这里居住三载,衣食无忧。平日里没事便在山林间射猎,饿了便烤些兔肉狼肉,渴了便从山溪间取水,是何等的自在?若是有敌人来了,我们打得过,便下山迎敌,若是打不过,便封锁山道,结寨自守,寨中存粮足够五年饮食,天下虽大,却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大人对我说什么朝廷天兵,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这所山寨的氐羌首领用羌语如此回复贾诩。显然,贾诩此前以朝廷将有大兵征伐凉州为由,欲与羌人结盟交好,已为他们拒绝了,武都郡已有近十年没见过朝廷大军,不少在山中的羌人都已忘了大军杀伐的模样。让他们为此而奋战,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贾诩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作为凉人,本也通熟羌语,此刻用羌语慢慢答说:“我今日此来,并非是对老兄说什么朝廷天兵,而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我们汉人常有言说,身处顺境的时候,就要考虑未来的风险,莫非老兄真的以为,如今的准备便足够了吗?”
那首领闻言极为诧异,反问说:“那大人以为有何不足呢?”
贾诩笑问:“能让我看看贵部最强的武人吗?”
羌人们商议一阵,最后推举了一个肩背宽阔的男子,他前瓮声说:“我就是了。”
“你的射艺也是你们中最好的吗?”
“自然。”
“那我想见识见识。”
那男子一笑,从寨中拿了榆木做的硬弓,又拿了一支箭,在寨前拉满,对着枯树林松弦一射,霎时间,一声刺响划破寂静,随后缓缓传回箭簇刺木的脆响,还有几只被惊扰枭鸟的振翅声与怪叫声。
“好箭法!”贾诩击掌赞叹,羌人们闻言也洋洋自得。可贾诩随即从身边叫来一人,对羌人们介绍说:“这是王昌,他来自极东的幽燕之地,是辽东有名的武人。”
众羌人见王昌腰背如虎,都十分惊叹,王昌向众人告罪一声,然后向那射箭男子借过了弓,又借了一支箭,站在那男子原先射箭的地方,眯着眼睛向枯林中望去。
此时月色因乌云而变化,他拉弓准备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以至于羌人们有所不耐,但还未有所非议,王昌忽然放箭,其声如闪电刺过,直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叮”声回传过来,众人才回过神。派人前看去,原来王昌这支箭矢,直直射穿了那羌人的箭杆,撞击在箭簇,才有金铁相击之声。
众羌人见此射术,无不以之为神,对王昌大为仰慕,而方才那射箭的高大羌人,更是不敢收回榆木弓,一意要把此弓送予王昌。王昌推辞不下,只好收下了。
这时贾诩又对首领说:“老兄以为这山的当真只有一条路径吗?”
首领奇道:“此地我已居三载,确实只有一条路径山,莫非大人初来乍到,还能比我更知晓地势吗?”
贾诩笑着摇头,令旁边随从吹号,号声如流水之声潺潺而下。过了两刻钟,当一众羌人还在云里雾里时,有四十多名身着戎服的凉人从大寨后方绕了出来。这令羌人们大惊失色,他们明明在寨前放了守卫,可如今却没有任何讯息,这不禁让首领惊叹说:“竟还有山的捷径吗?”
真相并非如此,这只是贾诩事先安排,让手下听到号声后,就从后山的断崖攀爬来。可如此一来,羌人更为叹服,当即同意与贾诩结为盟好,双方宴饮一番后,又派一些部中青年随行,以作为向导,引领凉人继续寻觅附近的羌人部族。等贾诩结束宴席,从山径中缓步下来,已经是子夜了。
荒村里的士卒们看见贾诩的身影,都不禁站起来,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贾诩一边颔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说:“今日大家随我走了三处寨子了,想必都累了,就再歇一会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他让随从也都散去休息,自己与王昌走到荒村中心的篝火处,那里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烤火,为首的正是张济之子张绣。张绣此时正与其余人抱怨着酒水寡淡,贾诩便解下一袋酒,用酒袋碰碰张绣的肩膀,然后坐下来,把酒袋递给他,笑说:“羌人的酒,你尝尝味道,但下不为例。”
张绣见他回来了,面色一愣,接过酒袋,打开袋口灌了一口,面顿时涌出欢喜的神色,笑说:“文和叔,这是什么话,只是冬夜冷寂难耐,不喝酒暖暖身子,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贾诩见张绣做轻佻状,心中太息,提醒他道:“我们经了这一场大败,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兄,士气低沮,正是将帅要以身作则的时候。喝酒误事,我听闻如今朝廷军中便已然禁酒,你当向其学习才是。”
说起此事,张绣顿时说不出话了,去年龙首原之战大败,凉人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战场久了,谁也不是没打过败仗,可在合战下如此脆败,对凉人而言却是头一次。以至于事后想来,很多人都不敢置信,也不愿提起,逐渐成为了凉人口中的忌讳。此时贾诩再提起来,一时间篝火旁静的可怕,好像又有风雪落下来了。
贾诩只好转而同一旁的李暹说话:“这几个时辰里,你李应叔那边有消息吗?他去了陇西已有月余,按理来说这阵子该有消息回来。”
李暹摇头,面露出沮丧的神色,缓缓说:“文和叔,还没有,我三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怀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至于。”贾诩宽慰他说:“韩遂此人以狡诈闻名,并非莽撞之辈,不至于骤起杀心,我们突占武都一郡,西凉诸侯有所不快,也是常理。你三叔那边没有消息,本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只是说到此处,贾诩自己也不禁感慨道:“只是如今我们两万余众,局促在一郡之内,要我们过冬自养,还是太艰难了。”
说到这,他不禁想到了陈冲,这名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的祸首。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在火苗里照看铸铜的痕迹,其中“炎兴五铢”四字极为清晰,看着这枚铜钱,贾诩感觉自己就像看见陈冲了。此时他心中没有多少忿恨,反而是有几分钦佩,心想自己自诩为国家奇才,却没可能像陈冲一样,这般迅疾地改善币政。天下间这般多事,似乎没有他陈冲所不通的,偏偏却这般清心寡欲,真是咄咄怪事!
正当他这般冥思的时候,张绣又饮了两口闷酒,问道:“文和叔,我们当真还有反正的机会?”
贾诩将铜钱放回怀中,看着身旁张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望向其他人,几乎所有人都望着他的面孔,等他说话。贾诩常持中庸之道,并不想引人注意,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是凉人的主君了。
贾诩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便绝无悔改的道理,于是坐直了身子,面带微笑,向所有人环顾了一下,将心中遗憾的情绪尽数隐藏,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战场厮杀了十几年,赢过,也输过,这几年赢得多了,就忘了以前其实输得更多。但我们为何被称为天下精锐?因为两军鏖战时,杀得难解难分,血流成河,就看谁能多撑一个或半个时辰。凉人有天下最硬的骨头,能在最苦的时候再撑片刻,所以才有现在的声望!”
“去年我们败了,但我们还能撑下去,我们就还有再起的时候!别看刘备陈冲现在风光无限,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方围剿下,他们也定会有失手的时候!到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而现在,我们只能守在武都郡,继续等。”
最后,贾诩字句总结道:“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凉人们听了都很高兴,心中也都有了些信心,贾诩见他们稍有振奋,便催促他们先去歇息。
等他们都睡去了,贾诩也进入帐篷,自己摸着怀中温热的铜钱,心中想着些未曾说出来的话,他忽而一笑,继而掏出铜钱,对其默默说道:
“你已犯下大错。”
“你名为龙首,出身高门,心高气傲,自比圣贤神人。几曾想过,人本是凡俗庸流?大江东去,欲壑难填,又岂有人,真能与人心相抗?”
他最后吟道:“薤露,何易晞。”
(建元炎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