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羽在侧翼截断何仪部的时候,营帐内杨凤部的攻势也遭受到了挫折。
起初他们冲击得还算顺利,但他们再往刘备本阵靠近的时候,竟遇到了全然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刘备虎旗之下,帅帐所在的地方,汉军们居然还建造了两层鹿角,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们与帅帐阻隔开来。
正当齐汉军士愕然的时候,早在鹿角后等待的弩弓士们扣下弩键,一道铁幕横空射出,拍在最前锋的轻骑之上。这一下过去,很多人才知晓,原来箭簇入骨的声音这般清脆利落,以至于近百名骑士在这轮扫射下死亡时,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后来者只能看见同袍们刺猬般的遗体与溪流般的血水。
“向前,继续向前!为什么停下来?”中队的杨凤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知道前锋忽然停滞了。这让他分外愤怒,不断地用马鞭抽打着身前愕然不动的士卒们。等他看见这愕然的人群中也有李飞燕时,李飞燕才对他苦涩地说道:“杨帅,我们中计了。”
杨凤这时才看见前方的两重鹿角,与其后正更换弩失的汉军弩士。但他却没有随士卒一起茫然,而是继续骂道:“那又怎样?!这里就是有千军万马,我们距离贼帅也不到一里!继续往前冲!我们身后还有同袍在奋战,要么就打赢了回去!要么就战死在这儿!难道要因此回撤当活靶子吗?”
他的大骂惊醒了一众人,纷纷想起战前立下的誓言。骑士们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都举槊高呼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耻。”声浪如潮,令鹿角后的汉军也不禁变色。
而后杨凤部继续向前攻拔。李飞燕召集方才破营的大力士,试图故技重施,继续用巨斧凿穿鹿角。孰料刚刚从人群中走出,便被汉军注意到。他们当即从鹿角后推出三辆盖着黑布的大车,取下黑布,露出牛筋制成的长弦,又随即在弦上搭上手腕粗细的箭杆,而在箭杆的最前端,是弯月式的箭头,磨了几日的箭簇在朝霞之下映出点点寒芒。
两名汉卒转动机括,将弩弦拉满,力士们刚刚靠近鹿角时,他们果断放箭,一支弩箭的声响自然比不得此前的箭雨,但如此的巨箭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瞩目,更何况这支巨箭从鹿角上方掠过,切纸般穿过人体,将一名八尺力士从腰部断为两截。人的上半身在地上翻滚惨叫,下半身则还站在原地,彷佛不知所措似的。
在往常,如此可怖的景色,即使是再有勇气的武人,在此场景下,也不由得胆寒了。可在此时此地,却似乎只是洒入柴薪中的一点水花,眨眼间就化为了不可见的水汽,后方的骑士踩过同伴的尸体,用斫刀与双手继续摧毁鹿角。
刘备站在主帐下,将此处的情形看得分明,他的面色不为所动,但手心里已全是汗水。身边的射坚等人倒是因此而变色,连连感叹说:“东征以来数战,当数今日之敌最勇!”,刘备笑着宽慰他们道:“尚不及董卓凉军一半。”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杨凤部确实已陷入绝境。他们的困难远不止是眼前的两道鹿角:两侧的营垒限制了骑兵的机动,而侧翼的太史慈部也发起反攻,而按原计划援助他们的何仪部被关羽拦住。这使得他们遭到数倍于己的兵力围攻,左右支拙,很快就精力耗尽了。
又过了两刻,天上的霞色越发红艳,地上的火光也渐渐失色了,随之小下去的还有杨凤部的厮杀声,齐汉轻骑的身上插满了箭失,此时只有站着发愣的马,却没有再站着的人了。少许还活着的人趴在地上喘息着,眼中流着血,望向西北边那副仍旧晦暗不明的大旗。
杨凤前锋四千轻骑,竟死战至完全阵亡,无一人苟活。
何仪率领的第二队并不知晓第一队全军覆没的惨状,他们经过了几刻钟与汉军骑士的缠斗,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援军,龚都如约领着第三队铁骑冲了上来。
他们高扬着日黄色的旗帜,在霞光下,甲胃上的光辉彷佛经过水晶折射般绚丽,关羽本来分派了一支骑军,由魏延领着去阻挡,却未能想到蛾贼也有铁骑!魏延所部的骑士不过着寻常皮甲,与这千余铁骑撞在一起,就好似撞在了钢板上,竟径直被凿开了!
这是自张饶开始便一直武装整顿的精锐之师,由于前几次双方大战都是袭扰战与攻城战,故而未能投入战场。此时终于找到一次冲击的机会首次入阵,便发挥了奇效。他们在撕破魏延所部后,一刻不停,继续攻向关羽的阵线,关羽也低估了他们的战力,麾下被撞得一片人仰马翻,只好领着大旗撤出战场,打算稍作整顿后再战。
因此,何仪与龚都两部终于得了些许时间,稍整队列,便先后沿着杨凤的足迹踏入了汉营内。
这时候,他们又听了没有征兆的马蹄声。很显然汉军的伏击并不只有南翼的关羽一部,关羽退下后,北翼的张扬部又杀了出来。他们沿着昏明的交界处,绕至这批甲骑的尾部,用箭雨拖延他们的步伐。张杨所部皆是轻骑,论短兵相接或许不是甲骑的对手,但是来回袭扰足以消磨掉这些赴死骑士的锐气。
何仪高声对部下说:“不要管他们!杨校尉还在前面开路,后面自有张使君破围,我们只要向前策马,必能杀穿贼首的本阵!”
同样的,他们很快看到了杨凤部的结局。西边的天际已有些蓝了,有些微光从穹幕中投下来,使他们目睹一片伏尸与弓失的平原,血水浸透了枯黄的秋草,浓烈的铁锈味刺激着每一名军士的神经。
汉军本以为他们会有所恐惧,但打前头的郭小贤只调马在原地回旋了片刻,随即翻身下马,从地上捡拾起一副旗帜。这幅旗帜本已蜷缩成一团,被弩失定在泥里,郭小贤取出来时,不可避免地撕裂出几个破口。他将这副旗帜一振,所有人都凝视过去,只见黄色的孤鹜在无风的空中招摇,血色与泥色不能改变旗帜中黄云的本色,郭小贤举着这杆旗帜上马,对后来人说:“旗帜仍在,英灵犹在!黄天在上,忘死无前!”
龚都所部的旗帜也是黄布所制,其上绘着一只山鹰。这时候,背有旗帜的齐汉骑士们都激动起来,他们将弓失放入弓囊,双手高擎旗杆,随郭小贤一齐在空中挥舞。汉军们远远看去,像是黄云压下,又好似火光腾起。忽然间,敌军发出奋死的冲锋,伴随着高亢的吼声,如若不绝的浪潮,冲击着他们的肉体与魂灵。
刘备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穿过第二道鹿角,走到正在鹿角之间守备的士卒中,一个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说:“不要害怕,你在我在,我们同生共死!”。刘备的声音并不大,甚至稍显低沉,但士卒们见主帅不惧箭失,亲自上前安抚,心中也不禁振奋。
还未等刘备从中完全穿过,血腥的厮杀又再次开始了。
与杨凤的轻骑不同,何仪的甲骑与龚都的铁骑都不惧怕寻常弩失,而弩机的特质铲头巨箭其实也并不多,威慑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而此刻这些骑军奋发向前,便代表着弩机也失去了作用,两军只能在营垒中的营垒前进行着最血腥的肉搏战。
汉军在鹿角的空隙中以长矟来回攒刺,齐人的甲士则下了马,顶着侧翼的箭雨与面前的锋刃去顶撞摇晃鹿角。时间紧迫,有的齐人干脆用手抓出伸出的槊头,再抓住槊杆与鹿角后的汉卒较劲。双方用力的时候,一拉一扯,齐人的指头和肉块就像秋日的果子般纷纷坠落。但这并没有让齐人动摇,他们的意志显然超过对面的汉卒,而贴身肉搏的血战中,意志往往是最重要的。
终于,在较中侧的地方,齐人们从第一层鹿角里打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帛布的一声脆响,一部分齐人翻身上马,立刻从这个破口里冲了进去。
此时天上的霞光都已消散,化作更明朗的赤红色。旭日还在群山之中,却已使云层隐隐破开两道,露出其中蔚蓝又清澈的天空,在天空的映照下,汉军帅帐的旗帜格外显眼。
排头的杨郭小贤继续高舞着那面泥血浸染的旗帜,身后的甲骑们眼神似有铁块。即使没有人高呼,但他们心中所想却掩盖不住,迎面的每一名汉卒都能读出:再往前半里,再突破一道鹿角,胜利就属于他们了。
但这终究只是溺水者可悲的幻象。
正当他们疾驰破围,长驱直入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擂鼓声,声音迅速由衰微变得震耳欲聋,那是来自汉军主帐的方向。面前的汉卒听到鼓声后,并没有多少阻拦甲骑的意思,反而是纷纷向两侧避去。
这让郭小贤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鼓声并不纯粹,包含着另外一种声音,起初他听不清,但渐渐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一列同样高大的骑士从第二道鹿角前冲了过来:他们的甲骑上挂有各种各样的饰物,马儿一跑动,诸如腰带环扣便敲打着甲胃,发出风铃般的声音。
拓跋匹孤领着八百鲜卑铁骑出阵,一头扎入齐人的马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