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戊寅索质(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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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常惯例,刘备在面见完天子之后,应当率军返回晋阳。但在炎兴六年年初,刘备选择留在京师,继续与陈冲谋划接下来的战略。

如今中原已平,除去凉州的羌乱和汉中的张鲁外,国家在名义上已经没有了叛臣,但是实际上来看,遍地都是拥兵自重的方镇。吕布、曹操需要朝廷支持,勉强算在掌控之内。但孙策刘表刘焉袁绍之流,国家能够施加的影响力就少之又少,欲要收回兵税徭役诸权,更是难上加难。

当然,江南方镇畏于中央权威,大体上还听从朝廷号令,最令人头疼的还是袁绍。

幽州内,公孙瓒已然失败,此时已从居庸遁入晋阳。而段煨来报说,袁绍得到了燕山以南的平原土地,基本统一河北,如今开始大封乌桓诸王,拉拢人心,据传,北面的轲比能也有使者往来。这般形势下,袁绍似有乘胜北上,夺取燕山诸县的打算,段煨在最后写道,他身处居庸,不止要防御袁绍,还要提防弹汗山的鲜卑,希望霸府能够尽快发兵援助,否则他只能放弃居庸,退回马城。

陈冲得闻后,已调令拓跋力微,率八千鲜卑骑军进驻高柳,以为援助。但这只能周济一时,若要究其根本,还是要解决袁绍。

这就给陈冲和刘备提了一个问题,该以何理由出征呢?欲要征伐国家方镇,废除一州公推的牧首,且不能激起其余方镇不满,在这几重思量下,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接连商讨几日后,陈冲终于向尚书台提交了一份文表,表上直言道:“州牧权柄显赫,不亚商之方伯,周之五爵,以致上下一体,自成国家。虽较诸社稷先王,亦难比之。高位若此,非至忠不能当之。”故而他建议,天子当诏令国内诸州牧及各将军,派亲属入朝,以表忠心。

实际上,这不过是索要人质的另一种说法。

表书上到天子那里,天子怔然良久,秘密派人询问董昭意见。董昭用书信说:“此策能制江南,不能制袁氏。陛下毋须担忧,正欲让霸府出军河北,令关中一空,而后董公联系吕布、刘焉、刘表,兵发三辅,方可有陛下游龙出水之时!”天子得信细读,立刻将书信烧为灰烬,下令同意签发诏书。

诏书主要分为三道,第一道是传令于晋阳霸府,显示霸府以身作则,如张羡、段煨、公孙瓒等人,或送双亲,或遣子女至长安之中,都被陈冲安排在太学东侧,以作相互照应。

第二道则是让虞翻自武关南下南阳,直接发至襄阳城中。

刘表得见诏书后,颇感为难,便请虞翻先去歇息,而后与别驾刘阖商议:“我本以为天下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此乱非轻易所能平。孰料刘备在五年之内,便能罗落中原,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他大业显赫,欲令我称臣,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应对?”

这几年来,刘表苦心经营荆州,创办学宫,借此招揽四方人才,文化大为兴盛,放眼天下,也只有长安的太学与之相仿。其中除去荆州本土的士族之外,还有不少徐州、豫州、益州的名士慕名而来,因而襄阳学宫声名远扬,有俊彦如林,高朋满座之称。

刘阖便是其中佼佼者。他出身益州巴郡,族中本是彭城靖王刘恭之后,后除五服,世居江州,到刘阖这一代,他深谙经学,有江州子夏的名声。故而刘表极为看重,再三延请至襄阳,授以别驾重任。

刘阖细思片刻,对刘表笑道:“使君何必担忧呢?去年刘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还要再三掩饰,不就是因为河北未平吗?故而他今岁必定要与袁绍争锋,又哪里顾得上我们?成败仍未定,使君只需暂且蛰伏观望便可,派一公子前去西京,本也无甚可忧虑的。”

“刘备若胜了,自然是天命所归,使君入朝为官,亦不失三公之位,刘备若败了,又怎敢对荆州用武呢?若是不胜不败,便是使君进图西川,割据南土的机会啊!”

刘表抚须颔首,微微踱步,又问他说:“那补之以为,袁绍有几成胜算?”

刘阖立即答说:“如若只是晋阳霸府出兵,袁绍总有六成胜算。”但他言有未尽,面露犹豫之色,刘表又催促了两次,他才缓缓说:“可若是龙首出手,袁绍胜算恐怕不足一成。”

刘表闻之愕然,良久才苦笑说:“言之有理。”他侧首想了想,低声说:“那就让伯玉去吧,夫人不喜欢他,他待在这里也是受累。”

刘表口中伯玉乃是长子刘琦,刘琦乃其亡妻陈氏所出,本颇受刘表喜爱,只是入荆州后,刘表为网络蔡瑁,娶其妹蔡氏为妻,又以次子刘琮娶蔡氏之从女。故而刘琮颇受荆北士族拥戴,刘琦势弱,就不免受到排挤,在家中屡屡受辱。

得知自己为父亲遣为人质,刘琦知道这一行将九死一生,继而涕泪不止。但他性慈至孝,终究没有抗拒父令,只在众人陪同下,对刘表三叩首,便泣之而去。州府官员闻之,也不免怜悯刘琦的遭遇,议论两句君上的薄情。

虞翻在荆州完成使命后,继而沿江水西入益州。踏过初春的江关,在两岸夹逼中穿过巴郡,就进入了水草丰茂的川中盆地。踩上这片平坦温和的天府沃土,武阳、成都、雒县等蜀中重镇被他陆续越过,最终来到了如今益州州治绵竹。

此时刘焉已年近七十,老态龙钟,不能出城迎接了。虞翻在其子刘范的引导下,缓步步入绵竹州府。只见这位名垂当世的宗室贤良正躺在榻上,半睁目半瞑目地望着自己。其余二子刘诞、刘璋都侍立一旁,一个端盆为刘焉洗足,一个持碗为刘焉喂粥。

这不禁叫虞翻心生怜悯:益州牧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迈老人,哪里还能想象,他曾是独步西蜀的文坛大家,阳城独秀?

刘焉见了虞翻,挥手让儿子退开,咕哝着说道:“是庭坚吗?他怎么十年来好似未变?”

刘范在一旁哭笑不得,大声在父亲耳侧说:“大人,这是朝中遣来的天使虞君,不是龙首。您认错了。”转而又对虞翻说:“让虞君见笑了。”

虞翻这才知道,原来刘焉这几年年岁已大,不仅视力听力衰微,连智识也有所衰退,刘范请医生看过,都说刘焉活不过两年了。如此情况下,虞翻颇为无奈,只得将诏令念给刘范兄弟三人,问他们谁愿意去朝廷。

三人闻言都不禁落泪,刘范向虞翻叩首说道:“虞君也看见了,我家大人气息微薄,朝不保夕,至多不过活一两载而已。而我兄弟中,若有人不能临终奉侍,终究有违孝道。圣朝以孝治国,还望虞君回禀陛下与大将军,能够保全我等父子亲情。”

虞翻颇感为难,刘范又说道:“州牧乃国家之任,我等岂敢有私心?但若大人归去,我等便守孝山中,绝不以仕途为念,还益州于国家。况且,司隶校尉本与我家有旧,总归能通融一二。还望虞君千万转报朝廷。若陛下仍旧不许,我也不敢有违圣明,必将自请归于西京。”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虞翻也不好继续多言,在绵竹歇息了两日,便匆匆上路,准备回京叙职。刘范得知后,非常愧疚,亲送虞翻至五十里之外,这才缓步走回到绵竹。

刚回到府中,刘诞刘璋已站在前堂院中,问长兄道:“那人可走远了?”

刘范微笑颔首,领着兄弟二人又快步走入刘焉房内,见刘焉还躺在榻上,闭目微微呼吸。刘范关上门窗,拉上门帘,在屋中点亮烛火后,才对父亲道:“阿父,既然瞒过了天使,接下来该如何做?您是打算答应董承?”

刘焉缓缓坐起身,咳嗽了几下,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天子的诏书都送到面前,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望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眼神中浑然没有面见虞翻时的浑浊黯淡,继而慢慢说道:“我老师祝恬给我卜算过,说我这辈子,遇董而贵。于是我攀附董太后,得以名列九卿;而后听取茂安公董扶之言,得据高祖龙兴之地;州中十余载无大乱,带甲者十余万,以至于今日。现下又有董建平给我带来天子诏书,这莫非不是天意吗?”

刘焉说到这里,微微喘气。刘范忙为他端了杯水,刘焉饮过后,才继续说道:“茂安公对我说过,益州有天子气。”

刘焉一把拉住长子的手,盯着刘范说道:“我已经老了,恐怕应不了这个谶言,这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伯玉,只要你有志气,欲为真人大家,那我又有何惧呢?”

刘范闻言不禁落泪,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他郑重说:“我必不负阿父期望。”

刘焉见状,不禁释怀而笑。他膝下三子,只有刘范文武兼备,又心性坚韧,颇有光武之风。以致于刘范留在长安时,他时常为长子生死忧虑,夜中辗转难以安眠。

现在长子就在身侧,又待己至孝,不由令他大为宽慰。在蜀中的这十余载间,刘焉利用朝廷大义,屡平叛乱,又励精图治,俨然一西方强国。此刻他下定决心,不惜与旧属陈冲反目,也要为最高的位置搏上一把,至于是否真有天意庇佑,就只有上苍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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