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义从陈冲阵中退出来后,直接拔出右肩的箭头,让跟在一旁的苍头包扎,而后回顾左右,端详自己眼前的处境,并在心里打算。
在他看来,陈冲就在眼前,看样子也不会轻易后撤。所以斩首立功的机会仍在。只是单靠自己冲阵却是不现实了,好在身后陆续赶到了一些援军,若能以众凌寡,拿下陈冲的本阵也不是难事。但令麴义愕然的是,发现前来支援的东人远少于自己想象,听令兵说,好像前来此间支援的,只有史涣、李邵、栗成、韩勐、蒋奇、焦触、眭元进、韩莒子七部,约有四万人而已。
四万人,放在往常已是浩荡大军,但在眼下的战场上,也不过是堪堪填平北面的战线而已,若要调出更多人手来助麴义陷阵,却是不可能的。麴义得闻这个消息,心中又恨又怒,向左右痛骂道:“此战我不顾生死,陷阵在前,几取陈冲性命。这就好比打碎了老虎的牙齿,拔除了老虎的利爪,只需他人角力便可。曹操如此布置,莫非也是条嫉贤妒能的癞狗子?!”
其余随从皆低首不答。见此情形,麴义心中愈发不甘,于是又聚集本阵,对西军数次策马冲击,但因为主将受伤的缘故,其部属也不敢肆意蹈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西人此前被冲溃的阵势逐步重整回击,到第四次冲阵无果后,羌骑们都在心中意识到,斩首陈冲的机会恐怕将永远失去了。
再说回战场的南侧。之所以麴义方向的援军如此之少,确实是曹操做出的决策。
曹操在大军行进途中,观察到北面西军下的左右两阵皆岿然自若,竟完全不因本阵局势的糜烂而有所动摇。而中阵的溃散虽然声势浩大,但并未有太大的伤亡,反而将战线向后拉长了。这种情形下,被击散的北面西军的阵型竟酷似鹤翼之阵,随时能将深入阵中的麴义部尽数合围。
这种想法让曹操不寒而栗,但也极快地反应过来:能做出这种布置与变化的,西军之中只有陈冲啊!陈冲既是北面西军的主帅,那在南面统帅西军的,舍刘备其谁呢?
曹操敏锐地抓住了其中隐藏的战机。他心想,若是主攻北面的陈冲,虽有全胜的希望,但也有误中伏击、侧翼遇袭的风险。可若是主攻南面的刘备,以众凌寡,刘备又机变不足,合战足以取胜,而陈冲阵型散乱,只需少数兵力阻拦,就能使他仓促不能相救。等攻破南面,北面的鲜卑人前来助战,陈冲又能有何作为?细细想来,胜算竟有八九分之多。
曹操顿时打定主意,即刻向负责东军右翼的审配传令说:“北面不必进取了,君可留四万人在北,余者皆从我而攻。”审配便令淳于琼统七部接应麴义,自己则率着余下的三万人向中军靠拢。
这时已经天亮了,马蹄踏动的尘土也渐渐腾空消散,于南面缓坡之上列阵,而一直未动的西朝右军,此时才看到左军与东人具体厮杀的场景,可见数千铁骑涌动,箭失成雨纷飞,颇为壮观,但也叫右军惶恐。
虽说左军的两翼列阵都尚算严整,但中阵遭遇突破却是无可辩驳的,以致于右军士卒间纷纷议论,以为此战先遭不利,不如退去。诸将中也颇有赞许者,遣使劝刘备撤军,不料被刘备尽数喝退。刘备大骂道:“战前我已有言,若不胜,绝不退回营垒,尔等莫非以为戏言耶?”
虽说将退军的意见压下,但言语却不能击败东军。前列的东人也已与西人们展开厮杀,漫天遍野的红旗与黑旗交互在一起,难分彼此。而在战场的更南边,有一池清水,水畔有一片海棠林,稀稀拉拉沿着池岸生长。不知是何时,低矮的海棠树上,开满了粉白的海棠花。遥看海棠如入画中,池水涟漪,和风扶枝,红绿映日,使人顿生隔世之感,一时忘记了这是杀戮的战场。但很快,厮杀蔓延到此处,草地被马蹄踏烂散开,池水被鲜血染红翻腾,刀兵也不时误砍在树干上,落下一阵阵的花雨。
而位于此处的正是太史慈的游骑,他领着四千太原骑兵在草地上来回冲杀,担负着护卫右军侧翼的任务。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东人的数量远比事先预计的要多。哪怕太史慈已接连击退了三次敌人的攻势,可敌人的军阵却愈加厚重,且每次接敌时,西人见到的军旗全然不同,这说明在侧翼的东人数量已经达到了太史慈部三倍之多。
太史慈部下的一名军候见状,向太史慈建议说:“将军,贼军人众,恐将成包夹之势。而眼下求援怕是来不及了,不如先率众后撤,待敌军阵型散漫后,再杀回来不迟。”
这其实是鼓动他临阵脱逃的言语,太史慈闻言转首打量,发现此人汗湿两鬓,双手微抖,小腿上还裹了一块遮伤的白布,隐约透出点血色来,可见他确实是力战了一番。故而太史慈听此言论,面上并无愠色,缓缓说道:“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此方为义士。我受大将军之命在此守御,怎能贪生擅离?古有尾生守约死于蓝桥,今日我提七尺之剑,决胜于百万军中,虽死何憾?”
说罢,太史慈脱下兜鍪与顿项,露出须髯与面孔,随从都为他凛然的神情所折服,太史慈也顿觉呼吸一快,而后又脱下身上的明光铠甲,坐骑的前胸铁铠,只是用一个犀牛皮两档铠披在胸腹前面,他随后又下令随从依样卸甲,并对众人笑道:“且随我杀敌。”
说罢,太史慈冲锋在前,亲信紧随其后,一起手持长矟,腿夹马腹而前,战马顿觉周身轻便,于是风驰电掣呼啸入阵。东人放箭不及,已经应刃落马,如此反复再三,竟然没有人马被射中。东人只好靠拢在一起,前头骑士都下马把缰绳绑在腰带上面,对准太史慈的骑兵乱射。太史慈这才不得入阵,就返回去重新披甲,再次出战。这几个来回下来,已有百余名东人不能再战。
这时东人看见太史慈,叫嚷道:“那个轻甲入阵的汉子,现在又回来了!”太史慈听到了,就冲东人大笑,而后报名道:“尔等可知,我乃大汉泰安侯、讨逆将军太史慈是也!你等什么人,也敢与我相斗!”西军中早就得知他的威名,竟然一时无人敢应答对战。
可在这个时候,东军大阵中鼓声大作,骑兵如涌浪般一波一波地策马发起冲锋。霎时间满天的黑旗都随风飘扬起来,好似乌云与雷霆激荡。在红日和霞光的映照下,黑色的狂云挟着风雷般的马蹄声呼啸而来。随着数万战马奔腾而起起落落的铁兜鍪、明光铠甲、马铠像阳光反射下的湖面,发出波光闪闪连绵不断的耀眼光芒。铁蹄踏地和铠甲铁兵撞击交错,震耳欲聋,人喊马嘶的声音完全淹没其中。其情其景,山河战栗、天地动容。天上地下,人世间又有什么力量能够正面迎击这巨涛般的冲击呢?
当这股兵力从侧翼投入与季汉军南面的战场后,太史慈部几乎瞬间被这股巨浪所淹没。而失去了侧翼骑兵的掩护后,西人的阵势毫无悬念地被彻底摧毁,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无法组织起反击,原本前来援助的拓跋力微部还未赶到战场,就被溃退的西人所裹挟,很快也融入到溃逃的大浪之中。
这很快发展成整个霸府军阵的崩溃,众人失去了向前迎击抵抗的信念,在前面的溃军到来前就先拨马向西奔逃。他们不顾军令,更不成队列,只是一个劲地抽鞭狂奔,扬起的尘土使得敌我都难以辨别,更别说用弓失回身射击追兵了。这使得西人的马队就像一群被人追击的猎物,无可奈何地忍受铺天盖地的箭雨,一边跑一边不断地有人落马。东人则在后面紧紧追赶,一刻不停地搭弓攒射,甚至许多骑士连可以装两百支箭的三个箭囊都射空了。
中军的曹操眼见攻势如此顺利,几乎是喜不自禁,放声大笑,他一面令军中的乐师大奏《渤海破阵乐,一面对随军的荀或笑道:“文若,看来此地,不过是又一个北皮罢了。”又对身边的曹休说:“左元休让我改旗易帜,可得天命,看来倒不是虚言。”
说起东军的黑旗,其实东军原本是用红旗,与西军仅是颜色深浅差距。但在去年,元帅府得见隐士左慈,左慈说:“官军旗帜尽赤,赤主火色,元帅却非火德之人,故而有败。而我观元帅似有土德,所谓土能济水,而水能灭火,元帅不若改用黄、黑两色。”曹操觉得有理,就将本阵旗帜改为赭黄色,麾下各部旗帜改为黑色,此番大败西军两阵,却不知与左慈所说的旗帜颜色有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