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还算得上言而有信,在与邓芝一晤后,他令孙辅放开湘关,任由邓芝、韩晞、刘虎等人浮舟进入云梦泽。而后假其吴军旗号,从监利转入江夏郡内,再自沔阳上岸,改走陆路,经安陆进入南阳郡内。而作为条件,刘表在仅剩的荆南船只,此时尽数弃在沔阳,由吴军巴丘长顾雍接收。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连绵的阴雨开始变得罕见,秋老虎却又开始在江汉间肆虐。一连数日阳光炽烈,将地面积成的水洼都晒干了,但空气中却还留有一股极为潮湿的热汽,这令习惯了关陇大地上干爽天风的西人们倍感不适,将士们终日汗水涔涔,夜里辗转反侧,以致于有不少人生出热病。
由此缘故,幕僚中一度有人向陈冲建议,如今军士疲乏,又不能南下沔水夺回襄阳,不如留少量兵士在此镇守,而大部则返回洛阳休整。但陈冲斟酌再三,还是决议在此守到暮秋。
他这么做主要是有两个考量:一是刘范在荆州的统治虽然日渐稳固,但无论是在荆北的夷道、临沮,还是在荆南的阮陵、夫夷,都仍有山蛮或匪盗兴风作浪,只要自己仍驻军沔北,刘范便不敢动大军前去平叛,足以拖延蜀人消化荆南的脚步。二是陈冲想亲眼观察汉水水情,他打算等到秋汛结束后,看汉水进入枯水期,那时江宽几何,水深几何,在被对岸蜀人发现前,可令多少骑士涉水过江,这对此后的用兵布置都极为重要。
不过随着汉南的消息逐渐传过江来,陈冲的第一个想法算是破灭了。大约在六月中旬,刘磐驻守的夷陵被攻破,而后有大量蜀军自此进入江汉平原中,而后分为两路,一路往南直至九嶷山边界,一路往东驻扎在华容古道,直接将诸如费杨、陈毖等着名水匪枭首传边,如此果决手段,顿令群小敛息屈服。显然此次刘范是已经做了充足准备,方才倾国而动。
而且在军事行动之外,刘范还辅以相当范围的政治攻势:在蜀地积累数年后,他不仅建造了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师,而且还积累了相当的物资钱财,故而在此次动员全国的情况下,王府竟有余力宣布,将免除三郡赋税一年。同时征辟郡内贤士,如宜城马氏兄弟五人,枝江霍笃、霍峻兄弟,襄阳赖恭,武陵潘濬,零陵熊尚等,都颇受重用。这种种迹象多表明,刘范在湘西汉南的统治已经完全建立了。
至此时间已至八月,气温随秋风迅速下降,枯水期也悄无声息地到来了。沔水的水位果然大幅降低,虽说不可能像在黄河一般径直涉水过河,但水面也收缩到一里以内,楼船们也不得不随水势退回到江水之内。
在这种情况下,陈冲令魏延领六千人在上游尝试渡过沔水,果然顺利过江,而襄阳的守军也不及阻止,显然在秋冬之际向襄阳进攻的想法,是完全可行的。但若不能在春潮来临前攻下城池,蜀军楼船重新进入汉水后,局面也会随之逆转,陈冲对此暂时没有合适的办法。
但就目前而言,国家战略的第一要务还是在平定河北。至少三五年内,是不可能对荆州大起刀兵的,所以陈冲也并不纠结。
不过随着南阳盆地回到朝廷手中,国家的整个防御体系也发生了变化。由于武关存在的缘故,雒阳、渭南、南阳已连成一片,南乡、新野也因此成为了整个国家南面防务的核心,再将南府军设置在陈仓,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故而陈冲令南军都督府迁移至宛城,将原有的陈仓防线完全转交给段煨。而后将来投的两万荆南兵并入魏延麾下,形成了一套以樊城、随县为前线,新野、南乡为枢纽,宛城为大本营的全新防御体系。同时授意魏延,可尝试在淮水一带锻炼水军。
交代完毕后,陈冲得知刘备正在班师雒阳的途中,便请刘表及幕僚先回长安,自己只带了十余名学生,策马穿过伏牛山,先在荥阳等待霸府大军。
此时的河南田野里已经结起秋霜,除去麻雀的叫声还算灵动外,天地间的事物总显得有些衰败,这正是冬雪将至的征兆。好在过了五天后,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刘备大军还是赶回了河南。
刘备听说陈冲在此地等待,立马就派人去接,两人当天就在敖仓会面,坐定以后,一边用膳,一边谈两边各自的进展。
陈冲在南阳的布置自不必说,前文已有备述,而在刘备这边,形势则称得上颇为诡谲难明了。
今年刘备攻城的进展也还算顺利。今年已攻下东郡、济北、山阳、任城、东平五郡,可以说除去地势最为复杂的泰山郡外,兖州大部都已回到朝廷手中。事后清点户籍,可知国家新得户十八万,口九十四万,足以称为一场大胜。
但令刘备不解的是,信都朝廷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作。曹操既不派出援兵渡河支援,也不做大规模迁民的准备。而从东人俘虏口中得知,围城之前,东朝元帅府只是一味下令,让守城将士坚壁清野,说坚持到今年冬天,局势或许便有转机。
一时疑云重重,刘备与霸府幕僚商议认为:以曹操之智,不会不明白如今西强东弱的局势,而让兖州诸城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守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这样轻易地把根基之地丢给西人,完全是一种政治自杀。
那只剩下两种解释:一种是曹操已失去了与西人再战的雄心,所谓转机只是托辞而已;另一种是曹操有西朝不知晓的内应,使他能在冬季发起反攻并夺回失地。但这两种解释都极为牵强,刘备难以说服自己。
陈冲则笑说:“既来之则安之,一方占尽优势,另一方必然举止失措,本也是极为自然的。只要你按部就班,不为敌所惑,任曹操百般谋划,也是无计可施的。”
刘备微微颔首,他转首望向窗外,月光微澜,仍有叶影在风中微微摇曳,这令他忽然陷入短暂的沉默中。这也让陈冲心有所感,他知道,刘备并不是因曹操的动向而疑虑,而是有一件心事萦绕已久,不吐不快。
果然,刘备转过头来时,郑重说道:“庭坚,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陈冲没有回答。因为他与刘备同岁,都是延熹三年生人,只不过刘备三月出生,陈冲四月出生,所以才以刘备为兄,这本是众人都知道的事。而刘备明知故问,显然接下来的话才更为重要。
刘备也不等陈冲回答,而是抽出自己的佩剑,低头对着剑锋,抚摸自己已斑白的鬓角,接着说道:“今年,你我都四十八了,再过几月,年关一过,你我马上都要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光阴如水啊,想当年你我刚刚相遇的时候,你我才十九岁,之后戎马疆场,南北奔波,转眼已经要三十年了,当年和我们在涿县射猎的人,都如风中落叶般渐渐消逝。”
他放下剑锋,又看向陈冲,陈冲则回以平静的注视,这令刘备莞尔。他继续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入睡时常常会梦到他们,像德然,易生,世平,他们都还是年轻时模样,然后我和他们一起策马山林,射雁猎兔。但一醒来后,我才发现是场梦而已。然后我就生出一种预感,感觉我很快也将随他们而去了。”
陈冲听到这里,发现他罕见地发出一声叹息,伤感地说道:“庭坚,我们都老了啊!”刘备缓缓立起身,眼里依稀有泪光闪烁,他说:“昌兄去世的时候,我还只是唏嘘,但就在今年,宪和也染上了疫病,不能下床已经两个月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叫人去探视,说已经瘦若枯骨,只等大限了!”
陈冲很是吃惊,宪和就是简雍,自兄弟四人结义以来,他就一直跟随而行,陈冲一直以为简雍会在众人身边陪伴到老,不料竟要走在最前面了。
刘备顿了顿,突然吟诵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转而直面陈冲,字句说道:“庭坚,我不想再等了,我打算此次班师后,就令公达他们上表,为我请封代王。”
这话语内容是告知,但语调却是恳求。陈冲知道,玄德恐怕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只是知道自己厌恶名利,所以将此事一再拖延,但正如他所说,年龄让他顾虑重重,所以在一统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先办成。
陈冲不由心想,自己为什么会厌恶这些呢?是顾念和刘协的师生情吗?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了。或许自己是认为王位或皇位有原罪,妄图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格神话吧!但人生于世,本来就是难以尽善尽美,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让自己在早年连连碰壁,直到现在也在孙策那边受挫。
陈冲忽然理解了,这么些年来,自己选择玄德,归根到底也是因为玄德始终关照着自己在这上面的奇怪自尊。别人都羡慕玄德能有自己相助,其实只有玄德才知道,自己是多么难以相处的一个人。
想到这,陈冲笑了笑,也立起身站定,对刘备说道:“你我相约清平四海,君既不负,我亦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