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刘备个人来说,践祚登基固然是了却了人生的一件心愿,可对国家战略来说,这并非是一件好事。这两年西朝虽然在国力与攻势上占据了主动,但终究没有克平九州,一统赤县,故而在称帝的时机上实在容易落人口实。
果不其然,元月刘备一称帝,二月紧接着就传来清河王刘和登基的消息。东朝改元皇复,大赦天下,又任命曹操为丞相,追谥刘协为孝思帝,声讨西朝残杀天子、篡位自尊的罪行,并对蜀中刘范、江东孙氏广发檄文,扬言要邀约二国,以三路同攻兖、豫。消息传到长安,颇令关中震恐。而陈冲这段时日里,也就是在尚书台商议此事。
对于所谓的三国合军经略中原,陈冲以为是无稽之谈。毕竟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南国争权才是头等大事。
孙策遇刺的消息在数月前就已传到关中,到了眼下,局势变化更是叫人难以预想。孙权虽然掌握了扬州州府大权,但毕竟不是合法的储君,而在交州的孙绍才是孙策的嫡子。而孙绍也确不甘心就此失坠。
在得到消息后,孙绍与士燮议和,率军东返苍梧。他号召交州文武,封官许愿,自命为镇南将军、扬州牧,而后经南海走洭浦关进入桂阳,在北上之际一路招兵买马,收买人心,行至长沙临湘之际,已有近六万余人。在这种情况下,孙绍与孙权彼此不能相容,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了。
上游的刘范作为始作俑者,对此自然乐见其成。他亲自坐镇江陵,不断往荆州调集兵马,又暗地与孙绍结成盟约,赠予钱货,支持他顺流东进。而与曹操联姻的孙权,以将来共同伐西为许诺,也换得了东朝的支持,被曹操册封为镇东将军,都督荆、扬、交、益四州军事。而后他以周瑜为前锋抵抗孙绍,自己则在柴桑征调军队,以为后援,眼看一场大战就将在江夏境内爆发。
综上所述,由于江东剧变的种种影响,庚寅之变的政治风波固然浩大,但在眼下,却被孙氏火并遮盖了过去。曹操对此做出的一系列政治攻势,实际上是虚张声势,希冀以此来获取喘息发展的契机。尚书令荀攸对此建言说:“今江南残破,兵祸迭起,蜀人有偏霸之心,必以邻为壑,不及顾北,此乃再战东贼之良机。若不能速克之,待南国一统,举师宛、洛,使我腹背受敌,局势便在敌掌握了!”
刘备对此深以为然,对台阁诸臣道:“既如此,今年当倾尽国力,与曹贼做生死斗了。”他计划将调集东、北、中三府尽数调出,南府军也抽调大半,以二十万兵马东征河北,势必一举建功。
这其实还是前几年陈冲劝阻的思路,不过此次陈冲没有反对。一来诚如荀攸所言,江南的变化也影响国家战略,二来他的心境也不复当初,早几年时,他就感到岁月仓促,到了眼下,他更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这让他暗自警醒,愈发明白当年高祖在家乡高唱大风歌的心境了。
不过对于此次能否建功,他仍然持怀疑态度。毕竟从经略辽东这件事上,曹操已经明显展露出了割据的想法,如果打定了守城的主意,以曹操的才能,陈冲也很难想象出什么一战灭国的办法。
故而在大体战略上,他提出了两个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迁都。随着羌氐与鲜卑逐渐肃清,西线的战事已经基本消弭,关西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后方,不断向前线供给粮秣辎重,但想要作为征伐河北的发起点,与河北相隔崤、函的长安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而眼下河内、南阳及兖州皆已收复,还都雒阳已不再有安危之虑,反而能够更迅速地应动关东的变局。
陈冲对此说道:“河南千里沃土,自古以来便是华夏腹心,天下穑稼所在,中土安则天下安,君欲伐河北,合当再兴河南。”除此之外,迁都雒阳还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示天下以统一决心,可以增加新朝正统的号召力,二是能够依托大河漕运,大幅减少军资耗费。
众人对此并无异议,除去少数人如法正外,多数老臣的故乡都在关东,迁都雒阳,对他们来说也相当于荣返故里、落叶归根了。只是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办成的,朝中百官椽属及档桉都要随之搬迁,东都的宫室、宗庙、太学以及曹府等建筑也要修缮。刘备和陈冲商议之后,决意把这件事交给新任司隶校尉诸葛亮去办。
第二个建议则是伐蜀。他竟打算在刘备大举东征之际,同时率西府军南下,越秦岭进攻汉中。这个想法令众人满脸狐疑,虞翻疑问道:“虽说财赀堪堪足用,但我听闻汉中可谓天牢之地,四面险阻,道狭如茎,人走如蛇行。若老师只以西府一军,便想破此天险,未免太过勉强了吧。”
陈冲笑着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行事却也不是完全看胜算的,而是从战略上来考虑。”他对挂在台阁上的诸州地图比划道:“眼下刘范移镇江陵,对下游变化虎视眈眈,必然是打着趁势东进,鲸吞吴越,与中原南北并立的主意,这时即使我等平灭了曹操,将来想要往南收复失地,却是难上加难了。”
“如今我进攻汉中,实际是未雨绸缪。若能攻下汉中,自然最好,若不能攻下,至少也要牵制蜀中兵力,令其不敢对孙氏大肆用武。只要能在收复河北前,一直保持江南二国并立的局面,而后便可各个击破,轻易成功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也都觉得有理,只是刘备却有些不舍,捋着下颌的短须问道:“这事又何必你亲力亲为呢?大可以交给段煨,你我同去河北,必能再多几分胜算。”
陈冲却摇首拒绝了,他分析道:“我随军东进,也不过是一样围城,欲要大胜,也得曹操自己失误,若有这样的事,有公达与孝直在军中,也足够你乘胜了。但若要牵制刘范,恐怕非得我打出旗号,他才会回师蜀中。”
陈冲这么说,理由当然是充分的。刘备有些遗憾,可还是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你这一去,朝中诸事由谁处理?”
“按照制度,自然是交给尚书台与太子共理。”
不料这话令刘备生出些许犹豫,陈冲看出他的心结,说道:“上次的乱事并非是公麟的罪过,他能够临机应变,拿回国玺,已然是超出常人了。只是做事往往求成而不顾及后果,你断他一指,我看他心性改变很大。如今他既是太子,怎能不监国呢?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有担忧,就多派几名柔德高望之人,与他辅左便是了。”
随陈冲习惯,刘备对历史也算精熟,知道齐桓公亲管仲则兴霸,用易牙则败亡的典故,只是他依旧不放心,对陈冲叹道:“我就怕他太聪明了,到时和先帝一般,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反倒成了坏事。”
陈冲知道他说得有理,但他其实也有些想明白了,人终究只有一双手脚,很多事你没有办法,也只能用没有办法的办法。比如硬闯,比如等待。所以他对刘备说:“天下是我们的,更是后来人的,我们要有一些耐心,也要有一些希望,相信后来人能做得比我们更好。”
晚上出宫的时候,太子刘燮前来为陈冲送行,看来是得到了陈冲力荐他监国的消息。自从被刘备当众断指后,刘燮深居简从,与陈冲大约有一月没有再见面了,两人此时再见,陈冲看刘燮面色苍白,左手不自觉揣在袖间,显得十分拘谨。他不禁有些感慨,心想此事对这孩子影响极大。
但表面上,陈冲还是如往常般与他寒暄,先考校了刘燮的一些功课,又问他母亲与妻子的近况。自从称帝以后,晋阳的刘备妻妾也都般来了未央宫中,而从情理而言,刘笳是陈冲的义妹,但其实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陈冲问得漫不经心,刘燮回答得也漫不经心,不料陈冲忽然说:“公麟,若将来你父皇和我都已老死,你继承大位,可有什么想做的事业?”
刘燮一愣,他想了想,回答说:“当如世宗、中宗皇帝,纳天下贤俊,兴文武之业,而后拓土攘夷,富实百姓,封禅泰山,令四海无逆争,万世念我名。”
陈冲闻言大笑,他看着这名青年,心想,这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也实在没什么差异了。便伸出缺指的左手,拍了拍刘燮的肩膀,而后又举在他眼前,对他笑说道:“小子,你若要让万世念你名号,纵使世宗、中宗也不足比,最少,你要做得比我好。”
刘燮闻言一愣,显然从未这般想过。但看向陈冲同样断指的左掌,他胸中有一股豪情生出,当即伸出左手,与陈冲击掌说道:“叔父有言,敢不从命?”
陈冲看刘燮振作起来,心中甚是欣慰,他方才意识到这孩子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便沉吟少许,在心中写下一首诗,念诵激励刘燮道:
“万里江山入战尘,雒阳南山即荆榛。
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
乔木他年怀故日,野烟何处望旧人。
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到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