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曹操接连丢失邺城与邯郸两座重镇,又得知了西朝平灭蜀朝的消息,一时人心浮动,都以为西朝接连取胜,国力已彻底压过东朝,再与之正面冲突,恐怕已全无胜算。但要就此投降,东朝诸将又绝不甘心,两军相互厮杀十余年,早已是血债累累,并无和解可能。至此,炎兴七年以来横行河洛的河北曹袁集团,一时走到了自问何去何从的抉择之路上。
根据尚书令荀或的遗命,其实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测,毕竟平城之战东军损失惨重,多年精锐丧失殆尽,西朝因此乘胜扩张,本也是可以预料的。故而他是希望曹操“固西扩东,联吴据燕,以待时机”。曹操也是如此去做的,他在河北广筑坞堡,节节防御,而后大肆迁民至辽东之地,又令夏侯渊数次征伐高句丽、扶余等国,做好了以拖待变的打算。但形势的恶化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曹操不得不把迁都一事提上议程。
毕竟如今的东朝国都信阳已在事实上成为战场的前线,一旦失陷,给东朝带来的坏影响将不可估量,不若将其迁至辽东襄平,如此有燕山、辽泽、渤海为屏护,势必无忧,也利于曹操稳定平州的统治。
曹操拟将此意向亲近者咨询,渐渐朝臣内略有耳闻,不料元帅长史田丰、尚书毛玠、少府沮鹄、太仆王粲等人都来劝谏。
田丰说:“国家接连大败,王气将尽,又接连迁民至塞外苦寒之地,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刻,元帅若要迁都,如公孙瓒至易京便可,若到辽东,必令河北百姓惶恐,又置青徐郡县于何地?如此必生大乱!将来郡县投东如云,悔不及也!”
王粲也劝说道:“元帅便是不去易京,也可建都于蓟县,襄平实在太远,须知将士顾家,一旦远离,必将魂不守舍啊!”
曹操如何不知道他们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所谓迁都,不过是把朝廷迁到襄平而已,自己所建的霸府仍旧停留在河北打量情形,并无多大损害,而朝中皇帝刘和对自己深为不满,一旦在大战时发作,就可能导致全局倾覆,故而必须得将其在一万全之处才是。
但田丰等人在东朝中地位险要,曹操也不能置之不理,故而就下令众臣庭议此事。他在私下里和大多数人打过招呼,故而庭议之时,附和曹操的人居多。
广阳太守田畴不满,他说:“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过遁于塞外,便能从皇帝手中保存疆土的,便是如卢绾、卢芳两人侥幸活命1】,也尚有匈奴以为依靠,而如今鲜卑悉服西贼,我等焉有存理?请元帅不要听从这些妖惑之言,就在信都城下,与西贼决一死战!”他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已隐隐有将曹操比作贼子,刘备比作正统的意思,曹操闻言,面容都不觉一僵。
有人看曹操露出不满的神色,立刻说道:“田畴公是幽燕人,怕是舍不得家小,不愿顾全大局吧!”
田畴怒了,立即冲着那人反唇相讥道:“若说我不顾大局,莫非丢下河北诸郡百姓,就是尔等的大局?”
众人闻听,发出一阵哄笑。曹操也笑道:“既然是庭议,诸君但说无妨。”
眼见不能决议,曹操遂引内外臣僚将左大会于后堂,与会者约有五百余人。
曹操对众人说:“今日必要定下大计,请诸位各抒己见,但务必言之成理。”
众人其实都已知晓曹操的心思,但如此场面下,反对者又是河北声望极高的田丰田畴,谁也不好第一个出头,就相互观望着不敢出声。
曹操见状,皱了皱眉,干脆就说:“人数众多,我也不便一一细问,不若如此,不愿去襄平者左袒。”
于是田畴、田丰、王粲等一班人都卷起左边的袖子,内侍粗略统计了一下,左袒者约有三分之一。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知道大局已定了,而反对者虽心有不甘,但也放下袖子,勉强遵从了曹操的决断。
但曹操见反对者仍有如此之多,心中还是隐约不安,便提前派使者到府门口守着,等会议解散后,好观察百官僚属的态度,又说了哪些话,自己则在厅堂中静坐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府中的人都散尽了,曹操便唤来使者询问道:“田丰、田畴有何表态?”
使者答说:“二公虽紧皱眉头,但并不与其余人言语,只是叹息罢了。”
曹操又问:“毛玠、沮鹄又如何?”
使者说:“两人面露愁色,但司马仲达在一旁安抚,几人交谈如常,也无异状。”
曹操听罢心想,这几人到底还是士人,知道顾全上下的,所以也就宽了心。正当他摆手让使者下去的时候,注意到使者吞吞吐吐,似乎有话想说,就问道:“莫非还有什么异事不成?你但说无妨。”
使者斟酌良久,终于说:“那几人虽然并无异样,但麴大司马出来时却大声抱怨,说什么此事本就由元帅独断,却装模作样地让大家庭议,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说到这,抬眼看了一眼曹操,发现元帅面色高密如云,完全看不出深浅,又继续说道:“而后麴大司马又说,朝廷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霸府无能,元帅用兵保守,若是他来守信都,必与西贼决一死战,担保西贼有来无回。”
曹操沉默片刻,问道:“周围人有何反应?”
使者答道:“周围人大多笑笑而过,应侍中在一旁说,大司马又发牢骚了,但也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很快就散去了。”
说罢,使者顿首拜倒,匆匆退出房内,独留曹操一人在房中沉思。曹操扶额片刻,便派人又唤来信都令蒋济,与他说道:“麴义此人反复无常,此前叛杀本初,投奔西贼,后又因名禄不满刘备,再归于我。我本以为他受此教训,当收敛一二,不料他跋扈如此,寄人篱下,还敢以狂言惑众!不杀此人,国家何安?”言语之间,显然已是要蒋济罗织罪名,将麴义捉拿下狱了。
蒋济哪能不知曹操心意,但他却露出迟疑之色,缓缓说道:“元帅,麴大司马平日言行不检,多有乱论,欲以言论罪,将他捉拿下狱,这确实不难。但是麴大司马本是西朝叛臣,与刘备势同水火,绝不会二降西贼,朝中上下无不视其为击贼先锋,元帅若将其擒杀,恐伤元帅霸府之望啊!”
曹操听罢,也觉得有理,一时犹豫不决,便打算观望一段时间,一面着手迁都,一面派人埋伏于麴义府邸周遭,昼夜监视,以此决定来麴义的去留。
哪知不过两日,曹操便又收到回报。原来麴义在家中与随从饮酒,自夸自己用兵无敌,曹操与陈冲也不过是泛泛之辈,若东朝天子以他为帅,必能混一东西,复兴大业。又说元帅患有头风,如今已五十有七,比不上他身体健硕,将来元帅百年后,能够作为国家栋梁的,舍他其谁呢?
曹操阅罢大怒,当即召来蒋济说道:“国家谋臣如云,勐将如雨,少了他就不能打仗了?竟还贪念国家权柄,此等贼子,不杀之如何振奋军心?”
蒋济见信也吓了一跳,知道麴义这是自寻死路,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他不敢再对曹操推辞,当即就带兵马包围了大司马府。此时尚是深夜,麴义因夜中喝了些酒水,正在榻上酣睡如潮,迷迷湖湖就被军士们绑起来带入牢中。
等他清醒后明白情形,当即在牢中狂骂不已,称曹操为“猪肠儿”,又问自己到底有何罪过。蒋济此时已搜罗好了罪名,派人回复说,是妖言之罪。
原来的言论自然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的,所以蒋济用的是另一件事。大约是去年晚秋时节,河北干旱,月余不雨,麴义出门时,正好撞到路上有犯人黥面刺字,其妻子女儿尽数被籍没为官家奴婢,就对人玩笑说:“最近国家老不下雨,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蒋济以此声称大司马麴义对朝廷怀有不满,又在其府中抄出甲胃二十具,麴义无可辩驳,终于在五月壬午为人斩首。全家坐死者数十人,妻女也尽数籍没为官奴。
麴义坐死的消息传出后,东西俱惊。麴义作为经年宿将,无论在东在西都战功赫赫,曾一度险些阵斩陈冲。即使两朝中有不少人险恶其品德,也不得不承认,当代诸将中,能与之比拟的寥寥无几。孰料曹操竟然如此果断,如此简单迅速地将其捉拿处死。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由于东朝官僚不知其中缘由,一时人人自危,以为曹操将大开杀戒。虽然曹操尽力安抚,还能把持住信都的局面。但对于北面的幽州诸郡,便未免有些力所不及了。
六月丁酉,东朝居庸关守将高览自度曾与麴义有旧交,恐遭曹操株连,便干脆抢先杀掉关中霸府督军,派使者向平城请援,以期归顺西朝,拨乱反正。
1】:卢绾,卢芳与匈奴:卢绾乃刘邦发小,随刘邦征战屡立战功,为刘邦封为燕王,后见刘邦衰老,彭越、韩信先后被吕后诛杀,因而十分畏惧,便与匈奴暗地勾结。等刘邦死后,他逃亡匈奴,匈奴封他为东胡卢王。此后卢绾被蛮夷侵占抢掠,常常想着回归汉家,寄居北方一年多以后,病死于胡人之地。
卢芳则是新莽末年的朔方首领,他自称是汉武帝的曾孙刘文伯。并说他的曾祖母是匈奴谷蠡浑邪王的姐姐,于是得到更始帝刘玄的提拔。后刘玄死,他自立为西平王,与匈奴沟通有无,匈奴便拥护他做汉帝。继而在九原县建都,攻占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并设置郡守、县令,和匈奴军队一起侵扰、掠夺北方边境地区。后与刘秀相互攻伐多年,刘秀不能取胜,但因卢芳部下多是汉人,思念家乡,数年后部众逐渐离散。卢芳则客居匈奴十余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