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吴两军在正面战场上仍处于相持态势,双方争斗的规模虽然浩大,但到底只是小船之间的厮杀。战鼓隆隆,不断地有破损的小船退回江岸,也同时不断用新的战船加入战场。又是一轮战罢,也不知有多少船只沉没,仅有断舟的残片在江面上来回沉浮,好似落叶一般。但双方的楼船仍然没有主动出击,这就代表着真正的决战尚没有打响。但为何如此,双方将领皆心知肚明,无非是都在等邓当水师的表态罢了。
自从岑光离开后,黄权就一直在关注右翼的变化,前后派了三批斥候到林中探看,一旦有异动,就立马回报。但作为全军的主将,黄权也深知岑光此行凶多吉少,自己必须做最坏的准备。若是右翼当真倒戈,自己该如何行事?是设法率军东撤与主力汇合?还是主动率军突围到北岸?他做了一番思量后,仍然拿不定主意。可时间不等人,为了决战做准备,他决意将周遭的六十余艘船只都汇聚一处,再做后续观望。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纠结,事态就越是败坏。正当黄权清点手中舰船之际,派出去的斥候便踉跄着前来汇报,斥候哽噎着跪倒在黄权脚前的甲板上,见面第一句话便是:“都督,右翼邓当旗舰上已更换旗帜,去联络的岑校尉似乎也遇害了!”
听到如此噩耗,黄权身边的亲随无不惊骇。众人都深知右翼反水带来的严重影响,右翼身处下游,吴军又在西北面与汉军对峙,这相当于直接拦住了整个汉军的退路。而此时汉军兵力也落了下风,论战场情形之败坏,恐怕也莫过于此了。再看黄权,他缓缓握着斫刀从胡床上站起来,只感一顿头晕目眩。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但他却没有时间为此感到悲恸,他只能强忍着双腿的无力,对着众人说道:“事势在天,诸君但尽力厮杀,贼虽多不足惧,无以众寡为意!”
说罢黄权拔出腰间佩刀,大踏步迈到栏杆前,对着旗舰甲板上的士兵朗声道:“诸君,右翼邓当已叛,意在摧我三军,坏我一统。但区区反复小贼,用此龌龊手段,即使获胜,又何足道哉!况且我锐士仍在,胜负尚未可说。”说到这,他挥舞佩刀,对将士们高呼道:“死战!”
此时西风更烈,给汉军将士们带来了浑身刺骨的寒彻,但他们仰望高处的主帅,心中的恐惧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升起了求战的愤怒。无数过往的骄傲回忆涌现时,他们也继而高呼:“死战!死战!”继而在黄权的指令之下,纷纷涌向自己的岗位。水手摇动船桨,甲士握起干戈,而随着南岸上空响起一阵苍凉的军号,汉军水师的旗舰“蜺帱”终于离岸,以随之而行的还有最后留守在河畔的所有汉军水师。
说来也奇怪,人们忽然把生死置之度外,只剩下一股升腾于心中的厮杀欲念。船队往前行进不过半刻,便零星撞见退下来的汉军艨艟。艨艟见大军顶风前来,更无可退,也都转身随军向前。
前面雾气虽淡了一些,但仍然不辨敌情,水手们虽然在用力摇橹,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这时,杜畿的楼船靠过来,隔着寒风向黄权请命,他在白雾中呐喊道:“将军,我愿为公前驱,你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打吧!”他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到黄权耳中已经变得稀薄,但黄权还是分明地听到了他的话语。不知为何,此时黄权脑海中冒出一个极为冒险的想法,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仔细思量一番,仍觉得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当即高声回应道:“杜君,我分大半舰队给你,你往西北岸去突围!能带出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杜畿显然也听到了,但他并不理解黄权的意图,问道:“将军,你才是主将,你分船只于我,你该如何?”
黄权嘶哑着回答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此话说完,黄权不再多言,短暂地令两舰交换旗鼓后,杜畿已经接过了全军指挥的重任。杜畿虽无法想象黄权的战法,但见他意见如此决绝,也不便多问。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势必会遭到多艘吴舰的围攻,但这同样也是杜畿首次指挥上万规模的部队,他的心中万分激动,等战鼓隆隆响起,他最后回看了一眼“蜺帱”,当即义无反顾地指挥船队朝西北开进过去。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即使在浓重的雾气之中,也是无法掩盖的。很快,黄权就从雾气中依稀看到许多艨艟小舰往杜畿方向靠拢过去,吴人激烈拍浪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自此也变得清晰可闻了。而正如他所想的一样,即使自己的旗舰极为显眼,但和杜畿一行比起来,此时也显得微不足道,吴人根本顾不上此处,等到周遭的船只近乎消失,他们渐渐也似乎遗忘了,遗忘了雾气之中尚矗立着这么一艘楼船。
狂风和雾气导致弓矢已接近无用,人们本能地驾驶着船只向最近的敌人厮杀。汉军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而吴人也是江陵精锐,水上作战士气极高。许多南府的好儿郎,如贾逵、缪尚、张琰等南府军中素来倚仗的宿将此时遇上了毫不逊色强硬对手的围攻,几番撞击和厮杀下来后,此时都飘落在水面之上,只是稍稍扑腾挣扎片刻后,便沉入到江心,听凭死亡最终的降临。
黄权虽未接战,但也能闻到不远处逐渐浓郁且冰冷的血腥味。他此时头晕更甚,目视模糊,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这时旁边的随从问他:“将军,我们准备到哪里去?”黄权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握住这个人的手臂,问他是谁,答是襄阳马氏族子马谡马幼常。
黄权问:“你能听见敌军的鼓声吗?”马谡侧耳听了一会,答说能听见。
黄权又问:“你能辨得清方向吗?”马谡环顾周遭一圈,也颔首说能。
黄权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好,那就由你来指路,我们绕到鼓声的西北面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了,完全不明白黄权的用意,但他们信任这位主将,于是也就照此执行。而黄权却对此用意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寻找敌军的鼓号,就是明白,在这种雾气下,任何舰队都只能用鼓号来进行指挥。这也就意味着,敌军安置有鼓号的楼船,定是一军的旗舰。黄权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追寻周瑜,他打算用这艘楼船,与周瑜进行最后的生死斗。
等待最后裁决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黄权不禁握紧手中的刀柄,又闭紧双眼,害怕半路被敌军发现。但好在这时候老天还是眷顾他的,虽然不知过了多久,但厮杀声确实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过了好一会,马谡终于对黄权说:“将军,我们离鼓号处大概不到一里,再往前,估计就要被发现了,接下来怎么做?”
黄权听到这话,猛然一醒,不禁脱口而出说道:“是时候了,我们直接撞过去!”但他随即又清醒过来,知道单独撞过去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于是他又放松下来,对马谡说:“你们中四十以上的老兵都留下来,其余的人都乘小船,到江北去吧。”
马谡闻言大惊:“将军以为我等是懦夫吗?怎能让我等离去!”随后与多位随从一起跪下来请战。
可黄权不为所动,仍旧命令他们弃船离开,马谡等人拗不过,只好听令下到最下层的甲板,而后坐上小船离开。小船漂荡在江面上,犹如数只落叶,令他们倍感茫然和无助。 主将真的能反败为胜吗?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就当他们带着疑问往北岸靠去时,忽然有人指着楼船大声道:“火!火!”
众人们望过去,皆不由大惊:已经模糊的蜺帱轮廓上,突然亮起了明亮的火色,而且很快在船身上肆虐开来。刚看时他们还觉得火光模糊,但很快,熊熊火光就穿透了白雾,仿佛成为了江上的一只熊熊火炬。在西风的加持下,这支化作烈焰的火船,义无反顾地向鼓声源头冲过去。小船下的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直视着火光腾天而起,伴随着浓若乌云般的黑烟,也似乎缓慢但实则迅速的船速,渐渐成为了迷雾中的一个光点。
而后便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在场的所有两军将士都听闻到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漫长的寂静,人们这才发现,伴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后,雾中所有的鼓声号声都消失了。这使得吴军一时大乱,都关心起主将的安全,纷纷调转回来去探看究竟。被围攻的杜畿舰船就此重获自由,舰船上的将士们也顾不上劫后余生的侥幸,也往声源处探看,但那里除了一点血红般的火色外,什么也看不见。
黄权到底没能凭借这一击取得逆转,吴军主将周瑜在船毁落水后,很快被程普带小船救起。但黄权确实摧毁了吴军旗舰,连带着将吴军的六艘楼船也化为灰烬,三分之一的汉军水师趁此机会逃回北岸。但仅剩的杜畿水师无法再与吴军争雄,彻底丧失了水战的资格。这也就意味着建业城下的十五万汉军将士,正式被隔绝在大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