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前,刺史府。
“裴小郎君,我们仔细地检查了清风寨的所有角落。没有找到地券的下落。”
清风寨被大火付之一炬,章平和裴慎都不相信楚裘会将地券一并销毁。
这不符合他们对楚裘的了解。
问题是,经过几天的排查,隋城方面丝毫找不到地券的下落。
大火将罪恶燃成了灰烬,黑黝的残迹让搜索工作变得异常艰难。
裴慎忽然回想起傅徵那天去找元懿的画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元懿和傅徵两人出来的方向,就是楚裘楚榕兄妹尸体找到的那屋。
两人被发现时都烧成黑炭了…
仵作进去的时候,惨不忍睹。
“不用再找了,我应该知道…在那里了。”裴慎说地模糊。
章平闻讯立刻问道:“可否请裴小郎君告知下官地券的下落?”
随着时间不断地向后推移,关于地券的事情也必然不如当初那般死板。
隋城的地券不再作为唯一管控隋城商脉的手段。
没有刺史大人的官印,同样不能调动各家钱庄。
可地券流落在外,势必会引起隋城内部的震荡。
隋城方面之前好歹还知道地券被楚裘好好地安置在清风寨中。现在却不知踪影,还不如以往。
“我只是猜测,当不得真。章大人…就先当它在火灾中烧毁了。”
裴慎一双眼睛雾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章平心下暗惊,知道少年这是在隐晦地警告自己。
裴慎如此说,也不全是对隋城方的提防。
无论如何,没有证据,他的所有想法只是猜测而已。
现在的情形…不适合去动元懿。贸然前去反而容易将隋城的浑水搅得更糟。
***
安顿好元懿的事情后,傅徵和裴慎去了衙门。
“我们今日可以看见莲香的尸体嘛?”傅徵第一次来衙门这样的地方,看什么都很新鲜。
小姑娘紧紧跟在少年的身后,探头探脑的模样让裴慎忍不住想将她的脑袋箍在胳肢窝下。
裴慎:“你想得倒挺美。”
虽说他已经带着少女来到了衙门,可傅徵终归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少女。
带着一个小姑娘去看死人的尸体…着实不像话。
裴慎即便自己默许了少女的积极性,可明面上…他还要顾及世人的目光。
他愿意容纳少女的一切,但不希望别人,不希望这个世界对少女产生误解,将唇枪舌剑日后加诸于少女身上。
裴慎眼里的戏谑让傅徵心急,她忍不住为自己争取。
鼎北侯府既然要调查胧月的事情,舞女莲香说不定也是一个切入口。
“莲香…莲香她肯定不是正常死亡!我当时在场,她在中途演出的时候就有一点不对劲了…”
“我不去看尸体,我就不知道当初到底是哪一点不对劲!我们需要再看看…”
傅徵越说越激动,好像自己真的已经知道了莲香的确切死亡原因。少女的手拽上了身前之人的衣袖,她轻轻地晃了晃。
裴慎被她突然的动作差点晃的一踉跄。
他发现她最近越来越不老实了。
拉拉扯扯的…成…成…
诚心…求他嘛?
裴慎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少女白嫩的小手上瞟。
傅徵的话不无道理。
莲香经过仵作的验尸判定是由于表演失误从高空坠落,腰骨断裂而死。
裴慎看过尸身一眼,死状诡异,不像是仵作给出的结果那般简单。最起码,他不觉得舞女莲香的死会是一桩意外。
“你,听话?”少年对身后小尾巴一样的少女挑眉。
少年人身量高,手也长。裴慎的手拦在少女与门的中间,对于傅徴来说像是一道天堑。
“好的,长官!我保证听你指挥!”傅徵险些直接原地敬礼。
裴慎面露怪异神色,“长官?”这是什么?
傅徵心里一咯噔,自知失言,她连连摆手:“就是…就是对你尊敬的称呼。”少女额上流出一滴冷汗,她怎么把这个称呼叫出来了。
219:“叫你少看点港匪片,你还偏不听我的。”
傅徴:“我一定不看了…”
“走吧。”裴慎轻轻地打开了门。
黑漆漆的堂屋,几乎没有一点光。人走进去后能嗅到腐木的气味在空气中发酵。面前的一张木床上赫然盖着一块白布。白布凸起的形状预示着下面肯定有东西。
“你早就想带我来了?!”傅徵反应过来。
裴慎可不就是一路领着自己过来吗?
刚刚的行为,明显就是在唬自己。
裴慎暗笑,他确实存了想看少女服软的心思。
傅徴最近人不是在上花楼,就是去找那个元懿。哪里还想着和他去衙门的事情。
他心情一时不爽,自然起了逗弄少女的心思。
“我从没给你一个准确的态度。”裴慎对此事拒不承认。
两人来到停放尸体的木床边。
“怕吗?”裴慎的手放在了白步上,他偏头询问少女。
如果她有一丝害怕,他们都可以离开。
今日带她来看,本就是为了锻炼傅徴的胆量和满足她的好奇心。与其让别人钻了这空子,还不如自己亲自领着少女。
“我有什么好怕的…”傅徴连莲香当日怎么从高空坠落都看的清清楚楚,如何会怕这早已经被仵作处理过的尸体。
裴慎将白步揪起一个角,试探性地举起,傅徴见状下意识地退到少年身后。
将一切映入眼底的裴慎绷着蠢蠢欲动的嘴角,话里闷着少年强压的笑意:“那我揭了。”
怕也没什么,他第一次看见死人的时候,也缓了半天才渐渐平复自己的心情。
白步掀开,傅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
躺着的女子闭着眼睛,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傅徴暂时没有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
比她脑海中想象的情景要好上许多。
“我已经命人好好保存这具尸体了,所以…勉强还看的过去。”裴慎站在少女身边,淡淡说道。
傅徴凑近看了看。
女人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轻微的尸斑。“你不相信隋城的仵作?”
按理来说,定下死因,准确无误的尸体应该快速找到亲属核实身份,手续完毕后立刻下葬。可现在莲香的尸体还处在裴慎的控制范围中。
除了其中有问题,傅徴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裴慎赞许地看着少女:“我确实怀有疑虑。你说,我们应不应该再找一个人来看看?”
傅徴:“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都做出决定了才来问自己,狗男人!
裴慎也不去管傅徴内心的那一点小心思。“那么…你能看出什么?小大理寺丞?”少年看过来的目光里蕴含着他本人都尚未察觉的鼓励。
他的眼睛像是藏着一片汪洋,平静的水面下是主人刻意隐瞒地波涛汹涌。
无论小舟如何调皮,技术不好,大海总是会让它稳稳地在自己怀里行驶。
傅徴被他这突然的称呼给整得快要同手同脚。
“都说了…那是我骄傲了!飘了!我都认过错了,你怎么总拿这件事情打趣我…”少女前面的话还十分中气十足,有着掀翻天花板的气势。
但顶着裴慎望过来的死亡视线,后面几个字就像从嘴里不情不情愿蹦出来似的。
仿佛夏日草丛堆里的小虫子,细微却不依不饶地叫着。
‘小大理寺丞’的称呼还是当日两人在金陵,趁着调查吉岭之役线索的时候顺带替一些街坊邻居查查生活里的小案子得来的。
哪家丢了钱,哪家的猫又走失了…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府不管,傅徴想起以前看的侦探小说,却来瘾了。
裴慎虽然不赞同,但他也管不着少女。久而久之反而陪着少女一起,纵着她胡闹…
有一次,傅徴和裴慎傍晚收工在孙记吃馄饨。她和小川哥聊起今日的见闻。小川哥夸她是民间的‘小大理寺丞’。
她听了当然高兴,乐呵呵地受了,还和小川哥扯起了牛皮。惹得孙川活计也不忙了,坐下来听她讲故事…
最后…
当然是被去后厨替孙奶奶帮忙回身的裴慎瞧见,嘴里不含糊地对少女’嘲笑’了一顿。
至此,傅徴再也不愿意提起这个虚高的名头。
…
裴慎也只是出于打趣少女的想法,见少女哼哼唧唧的样子,他遂不再掀少女的老底。
罢了,就给她留点面子吧。
“算我认真地问你,你有什么想法?”
傅徴俯下身子,将女尸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容我看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具尸体。
皮肤上没有看到细微的伤口,头发里也没有隐藏的类似针孔之类的小洞。手指上的蔻丹…
“莲香手指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女人的指甲上有颜色脱落。
对于金缕轩内的头牌来说,这样的情况,应该是不被允许的吧。更何况女子皆爱精致,指甲上的蔻丹有一块没一块的,颜色显得很不好看。
裴慎闻言走到了少女身边。“这应该是她从高空坠落,由于人的本能反应,惊慌失措下指尖与带子摩擦产生的力的破坏。”
“可是…不合常理。”裴慎很快接着说道。
他看向一旁的少女。傅徴明显和他是同一种看法。
“莲香身为金缕轩的头牌,我相信,类似高空舞蹈的演出她应该表演过很多次。高空坠落本就是几率很小的意外,即便出现失误,我想身为头牌的她也不会慌的手忙脚乱。”
傅徴闭上眼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莲香的舞一直都跳的很好,她很稳,在我眼里几乎没有失误。她是突然掉下来的…不…她有一段时间身体似乎不再柔软…”
裴慎一开始还在认真聆听少女回忆当时的场景,后来…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当初,就看的这么仔细?连那舞女脚上戴的什么铃铛,披的什么帛带都记得?”傅徴的话被身边的少年凉凉打断。
好像…自己的描述确实有点跑偏了。
傅徴意识到自己在说了什么后,反应慢半拍地捂住自己的嘴。
裴慎只要一想到少女满脸痴样地看着那舞女,他就觉得后槽牙隐约作痛。
虽然对象是个女子,但他总觉得哪里不爽。
花楼里的人的行事作风,衣着打扮他略有耳闻。少女逛花楼的行为,果然还是需要得到教训。
隐隐察觉到什么的傅徴抢先一步道:“你听我说完!不然我要不记得了!”
怎么还能事隔几天继续算旧账呢?!
裴慎盯着少女躲躲闪闪的目光,幽幽道:“行。”
“我想,莲香应该早在表演开始前就出了问题。高空坠落的事故不过是掩人耳目。而且…我觉得莲香本应该死的更惨。”
裴慎不再追究少女之前的事情。“如若你所言无误,莲香的死确实不应该…要是我,我不会给官府留下如此完好的尸体。”
血肉模糊,估计才是莲香的结局。
傅徴:“现场本应该更加混乱才对,凶手必须要让莲香的尸体收到严重的损坏,从而达到破坏线索的目的。”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
莲香的死,变得温和了。如果不温和…会怎么样?
傅徴在脑子里回演当时莲香的运动轨迹。
按照绸带的运动速度,她应该被惯性甩到哪里?
…
!!!
如果依照正常推理,莲香应该会直接被断裂的绸带送到自己和赵岚因那块位置。
运气再好点,可能直接飞到两人的桌子上!
傅徴忽然感到心中涌起阵阵寒意。
想要杀莲香的人,可真是好狠的心!
桌子上放置的东西可不经摔。强大的冲击力会直接让客人的瓷杯碎裂,扎进人的皮肉里。
他有三种方法,将莲香置于死地。
“喂,喂!你还好吧?”少女原本还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和他一起分析还原当时的场景。怎么突然就变得脸色煞白,神情恍惚。
裴慎的手在傅徴面前来回晃动,终于将她从愣神里叫醒。
“没事,我没事。”傅徴深吸一口气,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少年冷寂的背影。
他微微的偏头,像是一个慢动作,在傅徴的脑海里重复放映。
不经意的动作仿佛落在湖面上的羽毛,轻轻一点。
傅徴心间一动。
谢寅…谢寅他…
“我看你不好。你这脸色…还是别呆在这里面了,我们走吧。”裴慎实在看不出少女没事在哪里。
停放尸体的房间确实晦气。今日来也来了,看也看了,现在回去也不算一无所获。
“等等,裴慎!我再看看,你让我再看看。”傅徴叫住了少年。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她脑海里,如同春日里的飞絮,捉不住。
裴慎皱着眉头,默许了少女的坚持。
“阿嚏~”傅徴忽然直起身子,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裴慎本就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少女的任何举动。少年见状连忙拍了拍她的背。
“怎么了你?”裴慎决定,少女再不走自己扛也要把她扛出去。
傅徴搓搓鼻子。“没事,她身上的味道。跳舞时候残留的花香,熏着我了。”
“我怎么一点也没闻到?”裴慎纳闷。
傅徴解释:“我身体特殊,老毛病。”
…
如此,裴慎连拖带拽把少女提溜回了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