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百济坊。
这儿是城区的医疗中枢,由四个大型坊群拼接而成,药房、医学院、太医署和疗养院都设在此处。和前朝做法不同,女皇陛下上台之后颁布多项惠民政策,除开将机关术开放给民众使用外,另一个值得称道的做法便是扩大了太医署规模,让全城百姓也可享受到医官诊治。
狄仁杰处置完玲珑坊的善后事宜后,来到太医署中探望属下的情况。不过刚登上四层阁楼,还未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房中传来吵闹之声。
“你确定所述案发过程没有任何遗漏?”
“机关人对居民犯案之事过去从未有之,你可知此事意味着什么?”
“再仔细想想,出了问题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狄仁杰快步走入房间,在房门上敲打两下。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过去。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太医署,不是审讯室。躺在病床上的也不是犯人,而是大理寺探员,我的部下。你们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问我。”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语气中的警告之意却不言而喻。
看到房中之人穿着虞衡司官袍,他立刻便明白了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此案牵扯到机关术犯罪,会引来虞衡司的关注毫不稀奇。只是他没想到,这帮人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围着一个受伤需要静养的探员轮番质询,失礼不说,这种行径已经称得上有些过分了。
“狄大人!”李元芳欣喜的探头道。
“我来了。”狄仁杰走向病床,而虞衡司官员下意识后退一步,让出了一条通道,“你情况如何?没什么大碍吧?”
“太医检查过了,没伤到骨头,嘿嘿。”李元芳咧嘴一笑,随后像是扯到伤口似的龇牙道,“嘶……就是受了些皮外伤。”
“如此就好。”
说话同时,狄仁杰也在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来者一共六人,很容易从他们袖口边的金色环纹中分辨出谁是为首者。
“见过狄大人。”果然,那位袖口绣着三道金环、个头最高的年轻男子向前一步,朝他拱手道,“在下司马章,任虞衡司令史,特来调查玲珑坊茶馆杀人案一事。”
令史相当于领队,官衔在主事之下,但手中已握有调遣人员的实权。关键此人还年纪不大,顶多二十三四岁,可谓前途无量。
狄仁杰拱手以示回礼,“司马令史,此案经过我已写成报告,抄送给了虞衡司一份,你大可回去仔细参阅。”
“在下更关注的,是那些报告上不会提到的部分。”
“什么意思?莫非你想指责我有所隐瞒?”狄仁杰声音渐沉。
“不敢。只是我司人员已经检查过爆炸机关人的残骸,发现最关键的机关核下落不明。”司马章针锋相对,仿佛并不在乎自己的品级低于大理寺卿,“狄大人应该清楚机关核对于长安机关之物的意义,就算机关人本体爆炸,也不应该一点碎片都未留下才是。所以在下才会问得急了些,有冒犯之处还请狄大人见谅。”
“大人……”元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上司用眼神制止下来。
狄仁杰伸进袖内,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件,“你说的是这个?”
司马章眼睛一亮,伸手便想来取。
而狄仁杰手臂微微一抬,让他抓了个空。
“狄大人,你这是何意?”司马章眼睛微眯,似有警告之意,“跟机关术有关的事情,都该由虞衡司负责,大理寺不会也想插足其中吧?”
“但大理寺同样负责凶杀重案,如今有人身死商坊,我没理由对此不闻不问。”狄仁杰不为所动道,“你要拿走可以,不过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茶楼的侍从型机关人会违背万象天工的最高约束,对一般城民出手?”
司马章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点也是虞衡司想知道的。但有一点在下可以确认,那并不是什么侍从型机关人,从残骸来看,它是机关师组装出来的仿制品,仅仅是外形相似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句,“若是虞衡司之后调查出了什么,届时会抄送大理寺一份的。”
见狄仁杰没有开口,司马章再次缓缓伸出手,拿过了机关核心。
关键证物到手后,他也不打算多留,转身朝病房门口走去,“另外我奉劝狄大人一句,机关案件难以按常理度之,你还是别在调查上多费力气了,虞衡司自会妥善的处置好一切。我们走!”
虞衡司众人离开口,李元芳才急道,“狄大人,您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啊!解决茶楼危机的分明是大理寺才对!”
“公是公,私是私,虞衡司主管一切机关事务,对方索要证物倒也合情合理。”狄仁杰微微一笑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
“诶?”李元芳愣了下,“什么准备?”
“善后的这段时间里,我让张博士将机关核里里外外都拓印了一份,虽然比不上实物,但拿来查案应该够用了。”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李元芳顿时精神大振,“那个叫司马章的家伙一看就想将功劳全部独吞,我才不信他们会把找到的线索及时分享给我们。”
“跟功劳无关。若不能护长安周全,大理寺就算有再多的功绩都毫无意义。”狄仁杰神色如常道,“我在意的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写下那几个字,从现场逃走的人又究竟是谁。总的来说,我认为此案不是一场简单的机关人凶杀案,如果虞衡司只从机关术方面去调查,很可能会陷入误区。”
“鸿胪寺的探员……没能抓到那人?”李元芳这才想起还有神秘逃离者一回事来。
“没错,不是跟丢,而是被逼退了。”狄仁杰点点头,“马探员告诉我,那家伙身上带着双枪,而且枪法了得。在靠近奚车站台时,他用枪将追赶探员压得抬不起头来,接着翻过围墙进入了车站。”
“然后鸿胪寺的人再追上去时,那人已不见踪迹?”李元芳扶额,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
“正是如此。”狄仁杰也有些无奈,奚车站台是长安城里人流最为密集的地方之一,一旦混入其中,再想找到特定人员的行踪就难如登天了。
“哎!我就知道,他们果然只剩协调邻里吵架的本事了。”李元芳的耳朵都塌了下来,“虽然死者是机关侍女所杀,但那人不仅不留下来协助调查,反而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肯定有大问题。可惜了,要是能逮到他,我们就能领先虞衡司一大步。”
毕竟机关人归虞衡司管,活人可就不归他们处置了。
“好在鸿胪寺也给了我们不少线索,海都人、惯用火枪、身手了得,对长安城还颇为熟悉,这样的人我觉得城里应该不会太多吧。”狄仁杰宽慰道,“到时候我托户部尚书大人查一下入关记录,看看有没有能对应得上的。”
“那……死者的身份已经知晓了吗?”李元芳好奇的问。
“嗯。姓姚名亮,是一名世家机关师,而且在机关术圈子里辈分颇高,算是一位前辈级人物了。”狄仁杰轻叹一口气,“遗憾的是此人无子无女,平日常一人独居,无从得知他为何要去那间茶楼,以及他等待的又是谁。”
“世家机关师……死前却写出长安危矣……”李元芳挠着头冥思苦想,“唔呃……好难,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甭想了,好好休息吧。”狄仁杰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这事我会盯着的,你先把伤治好再说。”
他并不在意破案的功绩属于谁,继续调查下去也不是为了什么意气之争。
——他这么做的缘由只有一个:他是大理寺卿,永远不会放弃对真相的追寻。
走出医疗院时,狄仁杰不由得心头一震。
不知何时,天空竟被红褐的云彩占满,就连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是火烧云吗?
不……这色泽比火烧云更加浓郁,就好像一团化不开的朱砂铺盖在了穹顶中央一般。如今才刚过酉时,街上的行人身后便已拖出了长长的阴影。
他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象。
在火红苍穹的映照之下,长安城仿佛正被鲜血染透。
……
回到大理寺已是半夜,狄仁杰走进机造堂,里面仍旧灯火通明。
此处算寺中最为特殊的地方,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械臂和齿轮半藏于墙壁中,在机关术的推动下孜孜不倦的运转着,几乎没人能说清楚,它们究竟有什么作用。地面上则到处可见摊开的书籍和作废的演算稿纸,显然是从楼上顺手扔下来的。为了不踩到它们,他不得不踮起脚来,小心跨过那些杂物,来到大堂中庭,仰头喊道——
“张老,关于机关核的调查有什么新发现吗?”
“狄大人,您来啦。”一位佩戴单片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三楼探出头来,“有的有的,麻烦稍等,我这就下来。”
说罢他将腰带钩在贯通中庭的立柱上,呲溜一声便滑到了底。狄仁杰来过这么多次,从未见他真正走过大堂四周的旋转楼梯,也不知道那些楼梯是为谁准备的。
“您小心。”见对方落地一个踉跄,他连忙上前扶住张博士,“没事吧?”
“哎,不妨事、不妨事。手脚用久了有些不太利索,也该买些新的换上了。”老博士大大咧咧的摆手道,“听说花翎堂的巧手四代又有新技术突破,还附带多功能工具套件,用起来应该不错,就是价格有点贵。若是能涨点俸禄该多好……”
狄仁杰假装没听到他的唠叨,“先说正事吧——”
如果说探员是大理寺的利刃,那么机造堂就是让利刃时刻维持锋锐的保障。他们所使用的机关器具,显然不可能从虞衡司那里获得,因此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机造堂手中。只不过这些精于机关术的人才或多或少有些偏执,而领头人张博士更是个中翘楚。
他虽然已年过花甲,精神却依旧抖擞,年轻时因为试验意外相继失去左手和右脚,也没能削弱他钻研机关术的热情。换上机关义肢后,他继续奋战在研究一线,已经连续为大理寺效力了近四十年。
平时机关设备出了什么故障,或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交到张博士手中绝对不必担心,调整一番后甚至比新的还好用。只是人无完人,老博士并不满足于那些久经时间考验的制式装备,经常会捣鼓组装出一些新的器具来丰富大理寺的装备库——这本应是一件好事,可相比他维护探员设备的手艺,这些发明物的效果就有点一言难尽了,十个里面有一个能用,都已经算得上稀罕情况。
狄仁杰也不是没劝过对方,可惜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倒不是想要干涉下属的个人爱好,只是这些发明造出来后,张博士本人往往便是第一个试验者,他实在不希望大理寺因为试验意外而损失一员干将了。
“——那么调查的结果是?”
“核心被篡改过。”老机关师搓了搓手,“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湛的加工手法,居然将机关核与一颗微型蓝烃引擎融合在一起!”
“那是什么意思?”狄仁杰虚心请教道。
“您应该清楚海都的机关术风格吧?”张博士的语气颇为兴奋,“他们一开始只是对长安机关术的简单模仿,但由于缺乏机关核的缘故,所以他们渐渐的走上了另一条路,也就是纯机械造物。虽然后者缺乏灵魂,总体也更加粗狂简陋,不过……好歹也是种实用化技术嘛,对于机关师来说总是得研究一下的,好比我就……”
“咳咳,请您说重点。”
这也是张老的一大毛病,提到自己喜爱的东西便会滔滔不绝。
“啊,抱歉。我说到哪里来着?对了……海都的机关术粗糙又缺乏美感,并且本质上是种冷冰冰的死物,因此理论上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但在这个被篡改的核心上,我却看到了一个奇迹!”
“这……可能吗?”狄仁杰不由得露出了讶异之色,很少有东西能让他动容,而张博士所说的东西俨然便是其中之一。
他尽管不是机关术方面的专家,但作为经验丰富的执法者,狄仁杰对这些技术流派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比如说长安的机关核由万象天工产出,与其说是“制造”,更像是“诞生”——如果把万象天工看做一棵树,那么机关核就是树上结出的果实。这些果实装入相应的机关人或机关物中,便能让其活动起来。在这个体系中,核心不仅提供能量,还会随着与人的朝夕相处日益成长。
自从女皇登上帝位后,日益开放的政策以及将机关术惠及民众的做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机关人也是一种生命的观点。将它们视为助手、伙伴、乃至家人者,在长安绝不算少数。也因为这个缘故,长安机关术被称之为共存派。
海都那边则截然相反。
他们没有万象天工,只能退而且其次,用外力来驱动机关造物。蓝烃引擎便是最好的例子——这种机关能燃烧生命之水,同时换取源源不绝的动力,而有了动力,机关造物才能大放异彩。
问题在于无论他们的技巧如何精进,造出来的东西也不具备智能,仅仅是种工具,必须由人来控制。脱离了操纵者,便再难以动弹,故此被称为机械派。
狄仁杰实在没想到,长安城里居然有人能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它意味着机关人在拥有一定意识的同时,还摆脱了万象天工的掌控,不会再受到“绝不可伤害人类”这类底层规定的约束。若是此种情景普及开来,城中会发生怎样的混乱,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