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山峰沐浴在晚霞里,白云娇腮尽染,万物凉风摇曳。
静空揣着书和拓纸,若无其事地去膳堂用膳,期间还和玄音打了个照面,之后才去慧英师太所住的“掬心”寮。
掬心寮内烛火已明,偶有轻烟飘出,是极好闻的薰香。
“师父,徒儿来了。”静空站在门外,笑咪咪地说。
慧英师太从来都不会担心静空的办事能力,年纪小心窍玲珑,可惜尘缘已尽,否则到权门贵户中当差,前途不可限量。如今青灯古佛,亦未尝不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后,慧英师太令她入内。
“师父,事情办妥了。”静空把百闻香如故和颜清笔迹拓纸一并搁在长几中央,给慧英师太过目。
慧英师太只是瞥了书一眼,视线落在拓纸上,静空立刻把拓纸打开,“这是颜施主的笔迹。”
颜清的字很生硬,偏圆,一看就知道是疏于练字之故,顶多幼童刚练字一年的水平。
慧英眉头不知不觉蹙起,记忆中那女子写得一手好字,画技也十分精湛,谁想她的女儿竟如此拙劣,光是看外表倒看不出来,果然人不可貌相。
“把你进藏经阁以后的见闻一一说给为师知晓。”慧英对那女子耿耿于怀,若是当初没她干涉,可能师父圆寂后会传位于她,而非慧仪师姐。自颜施主来后,慧觉师姐邀她私下会面,简单三句话,暗示着两个看上去非常简单的目的,一是颜施主命薄,二是慧仪师姐归来无期。
命薄一词,对于只是出家而未跳出红尘的人来说很好理解,无非是老太太出了一个慧觉师姐满意的条件。慧仪师姐归来无期一说无非是她这次游历的本身,面向地北天南,上个月来往,人在南普陀,打算往岭南去,去了岭南还欲往大理,是为无期。所以慧觉师姐这代住持很有话语权,她能张罗名目把慧仪师姐两个爱徒调去守山门,也能把自己的徒弟调走,或者是借沈施主的事将自己一军。
如想安乐,必须唯她马首是瞻。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若是别人,又何须理会,尽随慧觉师姐去,然而颜施主是那人的血脉,偏是顽劣到被逐出家门之人,她要如何施以援手才能有用?
在慧觉师太思考时,静空已经把自己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当然忽略了她错误的“自称”,“师父,徒儿说完了。”
慧觉伸手摸了摸静空的头,“现在把百闻香如故放回去,然后去洗漱歇息吧。”
静空睁大眼:“师父没其它吩咐吗?您发现了什么可以告诉徒儿吗?”
她对那位总是面带微笑的颜施主充满兴趣,因为颜施主居然能与沈施主和睦相处。
慧觉师太对静空总是很慈祥:“为师发现了,若是你现在不用功,将来写的字或许还比不上颜施主。”
静空惊吓地说:“师父,不可能,徒儿很乖的,现在字就写得十分端方了。”她连忙想拿笔表现一下,生怕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师父会嫌弃自己,那她是不是会变回孤苦伶仃的孤儿?
慧觉师太摇了摇头,“你切勿瞧不上那位颜施主,她双眼清明不似染了邪物,以目前的迹象看来大有发奋图强之势,你天资聪慧,为师也想你在研习佛法之余学习医术,待住持归来,为师带你悬壶济世,你看可好?”
若静空不想入世,她也不会为难。
静空马上躬身答道:“徒儿愿意。”
慧觉师太满意地点了点头:“伤寒论在后山,明日开始你早课结束后,也跟着学吧。”
静空蓦地抬头看着慧觉师太,师父看着她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慈爱,可刚才那话怎么很难参透的样子?
她搔搔光头,拜别师父。
天幕低垂,晚上的后山很凉快,竹影婆娑,月色清朗。
颜清用过晚膳,刚刚回来。
静心斋那头没有光亮。
四周静悄悄,寻常姑娘独自在这里,大概已经吓哭了。
颜清想到这里,认为自己也应该表现出恐惧的情绪才合常理。没有闻到药汤的味道,估计送药的尼姑还没过来,那她坐在门口等着好了。
晚上只吃了一个白馒头,喝了一碗菜汤,好像根本没吃一般,肚子一直擂鼓,夜深人静时得想办法溜到外面捉山鸡或野兔吃才行。
颜清抬头望着远空的月亮,思考着要不要静下心来学医,医术比摆开药材花草炼制毒药难多了,除了要与草药打交道外,还得和人打交道,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装装样子差不多。还是要专精自己所掌握的学识才能走得更长远。
薰香、毒药,前者营生兼铺路报仇,后者保命兼反击,够了。
可是不研习医术怎么帮诗儿?不说她现在境况可怜,而且二人同在后山,若她能长长久久在,总是有帮助的。
想到这里,颜清才认命地拿起了她原先厌恶的与医术相关的书。
刚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那行“悬壶济世,上善若水,吾辈自勉,后生共勉”序言,年幼的记忆突然汹涌翻腾。
放下那些没有用的书,在飞燕门中,若你不学会杀人的绝技,要被扔去喂狗!
学医术能有什么用?能救你吗?只有毒药才能在关键时候克敌制胜。
你是个杀手,若有命令,连自己同门都要杀的杀手,你明白了吗?
只要你调出来的毒药世人无解,而你可解,你即是神圣。
“我不知道我调出来的毒药怎么解。”
说这话时她九岁,然后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因为她新调的毒药给师伯解了,还连累了师父。最后她调了一种名为“国色”的毒药,师叔毫不在乎地吞了,吞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然而她自吞下“国色”的第七日,永远被埋藏在泥土里。
那年师叔二十六岁,未婚。
接下来师父有任务要出远门,本来想带上她,可是师伯要把她留下,师祖同意了。师伯要她交出国色的方子,她交了,交出去后师伯马上翻脸,拿她试药师父回来时,当着她的面杀了师伯,当着师祖的面烧了飞燕门所有医书。
那段记忆现在回看其实很寻常,因为飞燕门是个杀手组织,可是她心里从此对医术有了阴影,后来师父特意请了个名师回来教她,可她一直不愿意触碰。
国色的药方随着师伯的死已经毁了,她也不愿记起,世上应该不会再出现这么可怕的毒药了吧。
一阵刺鼻的药汤味飘来,拉回了颜清的心思。
颜清望去,端着托盘来的是个陌生面孔,左脸靠近下巴的地方有条约莫一寸长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