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贼事件之后,大家原以为岳飞在昼锦堂的地位会大大提高,事实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韩斌给了岳飞一个护院副队的职位,身份仍在高龙之下。这个身份看似在家丁护院里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但原本所有人都期待他能取代高龙做队长的。
岳飞对此并不在意,他除了带队之外,依旧操持着韩斌日常的应酬。
平日里时不时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看,那就是杀贼英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岳飞,山贼来的那天,他一个人干掉了几十个山贼!全身衣服都是血!”“嫁人就要嫁岳飞这样的真英雄,可惜啊,他已有妻室,轮不到我们喽。”
尽管人人都说他是杀贼英雄,但只有岳飞知道,弓箭射出的瞬间,终结的不止是那个山贼的性命……也将他岳飞过去那十多年的人生完全打碎。是因为我在意杀人?岳飞问自己,而答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杀该杀之人,为何会觉得有问题?
“你近来不太对劲。”一日韩斌忽然对岳飞道,“酒喝得比从前多,和人比武下手很重。给你假期,也不回家。岳飞,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的奖赏少了?”
“没有。”岳飞回答。
“真没有?那你怎么不开心?”韩斌笑道,“我知道下面的人都觉得你应该取代高龙的位置。但老高是昼锦堂的元老,而且一直没什么过错。你年纪还轻,不用着急。”
岳飞道:“我真没觉得赏赐少,也没想做队长。只是……总觉得有些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呢?”韩斌问。
“我杀人了啊。”岳飞小声道。
韩斌皱起眉头道,“你坐。岳飞啊,你是为我们韩家杀的人,是为昼锦堂的男女老少杀的人。不该责怪自己啊。”
岳飞道:“我知道,可是我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山贼的尸体。”
韩斌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给了你假,为何不回家呢?”
岳飞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你知道我在昼锦堂只是想历练自己,但经历过这次的事,我可能不适合在这里当差了。”
“你不在这里干想去哪儿?”
岳飞道:“没想好,不过我要的不只是几天假期,也许该换个环境。”
“你是一个很厉害的武者。”韩斌整理了一下衣袖,慢慢道,“建功立业的地方应该在军队,但眼下大宋的军队,派系林立,腐败入骨,武备不修。你想去哪里?去西军?”
“我也不知道。”岳飞只是这么回答。
韩斌也只能不再多说。
大约一个月后,岳飞辞去了昼锦堂的工作回到汤阴。在韩家的推荐下,去县衙当了一名游徼,游徼是一种类似弓手的差官。这一变化让刘氏很不理解,不过游徼大小是个官,能在衙门当差算是好事吧,她心里琢磨着。
岳飞做了几个月官差,认识了一些朋友,但也结了仇家。有一次他在酒后打了欺行霸市的地痞,几乎将对方打死。那地痞和平定军的广锐骑有关,在地方上极有势力,最后岳飞反而丢了差事。正如刘氏之前说的,岳飞为昼锦堂打了那么多架,人家不敢惹韩家,可都算在他头上呢。
岳飞并不在意这份差事,对他而言,这几个月的经历和做护院一样没意思。在韩府杀死贼寇被捧为英雄,在街面上打一个地痞,却被官府严厉训斥。这是什么道理?十八岁的岳飞完全不能理解。这时,周侗托人传书叫他回家。
时间上已是初春,周侗却坐于炉火边,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他面色泛灰,原本漂亮的胡须变得稀疏而缺乏光泽,看上去仿佛生命随时都会耗尽。
“义父的身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岳飞心疼的掉下眼泪。
周侗摆手道:“年轻时受的伤,时不时会复发一下。不用担心。去年冬天不太好过,现在开春了,不久就会好的。”
岳飞知道义父是在安慰自己,事实上他跟着老爷子几年,从未见对方那么虚弱。
“你怎么样?我听说你在昼锦堂杀了个山贼,开了杀戒。”周侗靠着炉火,眼中光芒闪烁。
“是的。”岳飞低声道,“但困扰我的不只是杀人。”
周侗笑道:“说来听听。”
岳飞就将山贼骚扰昼锦堂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道:“我明明想了个对的办法,最后实际效果也很好。为何管家和公子当时并不支持我,事后也不对我的功劳表示重视呢?山贼骚扰大名鼎鼎的昼锦堂,那边平日里号称往来皆是名士,结交的都是智者。怎么一遇到事就只想着投降?我虽然杀了张超,击退了山贼,可是整件事让我觉得非常憋屈。再就是,亲手杀人的感觉的确很不好。”
“一年之前,张超带一百山贼,杀入河西平山镇,屠五十人。八个月前,他带两百人攻入河东张家堡,杀张家一百二十余口。五个月前,他纠结滑州和相州的山贼,五百多人进攻两州交界的游龙书院,杀一百多学子,焚烧书库。这种人,若再给他一两年,他还会做下多少恶事?”周侗丢了几块火炭到炉火中,低声道:“你初次杀人,若是觉得心安理得。就不是我的孩子了。恶人的命也是人命,你有这个意识,不枉跟我那么久。但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要继续纠结。你只需记住一点。你杀他是为了救许多人,你在下这个决断时问心无愧。那之后就要坦然面对,否则就是妇人之仁。”
岳飞深吸口气,微微点头。
周侗道:“技击术,本是杀人术。你既然学武,就要有这个觉悟。眼看天下盗贼四起,这个山贼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你既然身负绝世武功,那么有些责任就必须背负。大丈夫的本领越大,日后能做到的事越多,背负的责任就越大。岳飞,你可知责任到底是什么?”
“责任是什么?”岳飞低声重复了一遍。
周侗道:“责任是取舍的决断。今天你要为自己做决断,将来要替别人做决断。只要问心无愧,之后就要坦然面对。杀一人,救一人,杀百人,救千人。是宽恕还是杀戮,匡扶正义和滥杀无辜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这些问题从来都不简单。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的英雄吗?要成为我们心中的英雄,要背负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将许多人的未来一起扛在肩上的。”
岳飞苦笑道:“可我何时才能学会如何决断?怎么知道做的判断是对是错?”
周侗道:“这的确不好说,历练不只是说你经历了事,还包括你经历的年岁。我想当你遇到的事多了,自然慢慢就学会了。这一次山贼的事,你已做得很好。至于昼锦堂,的确不用回去了。去那边本是为了增加阅历,既然那边没有能拓展你视野的良师,不如回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吧。”
“谢义父。”岳飞眼中射出感激之情。
周侗裹了裹毛毡,低声道:“近些时候,我也想你的紧。说起来,武艺的事你投入了太多的精力,自古文武全才方是人中之龙,你不如练字养气吧。”
周侗知道岳飞的脾气,这孩子天性耿直,正义感十足,而这种性格在当今世道是吃不开的。他更理解初次杀人对武者的影响,于是将岳飞留在了身边。这一次,周侗更多的给岳飞说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大宋的时事。这个“花石纲”肆虐的奢华时代,真不是武将出头的好年月啊。
春暖花开,周侗的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他决定带岳飞去沥泉山,拜访沥泉寺的方丈志明大师。徐庆借着春假,也回乡和岳飞做伴,借此机会一同出行,这让二人不由想到小时候的日子。
沥泉寺在相州小有名气,香火旺盛,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志明和尚当年曾在疆场建功立业,使得一手好枪法。
风中散落点点细雨,岳飞和周侗坐马车上山。山间小路上青草点点,野花漫山,忽然远处的小路上有一少年,背负长枪迎风而上。
“小伙子,山雨路滑,何不上车一起上山?”岳飞热情地招呼。
那少年头也不回,径直掠过一道山梁消失于山雨中。
“好快的步子。”岳飞笑了笑,马车在他的驾驭下,四平八稳毫不颠簸。
徐庆道:“大哥,你自从当了爹,看到年纪小的总是很热情啊。”
“你也当爹了,会不了解?”岳飞笑道。
“我家的是丫头,和你家云小弟可不同。”徐庆抓着胡子笑道,“你家云少,才三岁的孩子就已经能舞枪弄棒了。这是天赋!”
岳飞道:“我还真没看出来那傻小子有什么天赋,每天拿根树枝,就嘟囔着棒子刀枪。”
徐庆道:“你只见过他舞树枝。你有见他搬石块吗?三岁大的孩子,搬你家大树下的青砖石,那天吓死我了。”
岳飞莞尔笑道:“他经常做出一些吓死大人的举动,他爷爷说这娃是个天才。”
徐庆道:“天赋这种事是真的有,小时候我以为自己身手不错,如今发现还真不能骄傲。”
“蛮牛终于懂事了。不容易。”周侗笑道。
徐庆道:“老爷子,蛮牛打小跟着大哥和您,再不懂事还有药救?不过这一路见着不少武林人,他们上沥泉山做啥呀?”
周侗道:“志明和尚有三件宝物,一是大枪铠甲,一是他的《金刚经》。第三件则是他后山兵器墙上刻着的《枪谱》。每年都会有不少后生前来拜山,求观《枪谱》。方才那孩子和那些武林人大概都是去寺里的。”
岳飞问道:“义父带我来的意思?”
周侗微笑道:“我只是带你来见见老友而已。那和尚的枪法和书法都是一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