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中和刘延庆都对岳飞褒奖了几句,随后种师中将刘子羽留下议事。刘子羽告知众人今日无事,可以自由活动,徐庆顿时嚷着要去找酒喝。
薛鹤小声对岳飞道:“大哥,我们既然不用跟着刘子羽大人,你想去哪里看看,我就带你们去看看。京城我来过两次,太好的地方不敢说,普通的地面我还是熟悉的。”
岳飞笑道:“你们先去找地方喝酒,我要去石鼓斋。将赵先生的遗物给他家人。”
石鼓斋?薛鹤皱起眉头,但作为经历过信武仓之役的人,当然也觉得责无旁贷。他们约定了晚些碰头的地点,岳飞离开枢密院。他走出衙门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低头看了看手掌,不久以前一条人命被他夺去了。
远处有军士对他指指点点,但岳飞已不是在昼锦堂初次杀人的青年,他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翻身上马去往石桥街。
沿着御街一路向南,路上倏忽飘起小雨。朱雀门边是石桥街,桥旁有石鼓斋。这是一家售卖字画古董的书斋,据说此间的主人姓向,就是他替当今圣上赵佶将“大秦石鼓”运到京城。这大秦石鼓也叫“陈仓石碣”、“岐阳石鼓”,一共十个。在唐朝的时候出土于宝鸡,上面刻有古老的文字,被称为“石鼓文”。后世不断的考究后,得出其可能是“秦国”时期的物品。从唐到了宋,几经浮沉,几经淹没,最后由向家搜集到最后一件。
宋徽宗赵佶,也许并不擅长治国,但对艺术人文有极高的天赋,因此对向家给予重赏。向家的“石鼓斋”一跃成为汴梁排名前三的文宝斋,赵佶平日若有闲暇,偶尔也会微服到此觅宝。
街对面的酒楼上,妆容淡雅的歌姬正吟唱秦少游的词,“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岳飞欣赏了一下匾额上那古雅悠远的“石鼓斋”三字,整了整衣冠拾阶进门。
此间随便一幅字画都超过岳飞的身家。尽管岳飞的军人服饰和这里格格不入,但外堂的接待童子在汴梁早就见惯各色人物,依旧不紧不慢的上前招呼。
岳飞抱拳说明来意,童子顿时慌了手脚,跑去内堂报告管事,不多久岳飞被请入内堂二楼。拾阶上楼,厅内最显眼处高挂这一幅山水画,青山雄立流水潺潺。岳飞对文墨之事不算精通,但由于在昼锦堂当过不少时日的差,仍可看出此画不凡,不过真要说好在哪里,也并无太多概念。
厅堂的书案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岳飞对其微微一礼,对方扫一眼他的穿着,只是点了点头。
岳飞转而打量四周,周围共有字画卷九件,青铜器五件,精美刀剑三件。岳飞目光在那三把刀剑上扫过,最终还是落在中央那幅山水画,以及一幅看上去像极了今上墨宝的《千字文》上。
他这一举动不禁让那文士刮目相看,对方起身笑道:“阁下能上得二楼,果然与众不同。鄙人方才怠慢了。这幅范宽先生的《溪山行旅图》,原本收藏于大内,的确是此地收藏的翘楚。你好眼力!”
《溪山行旅图》岳飞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如义父周侗所说真正的好作品,即便是连凡夫俗子也能看出好坏的。“在下并非眼力过人,而是此画用笔雄劲而浑厚,实在太好,连我这门外汉也不由受其影响。”他微笑回答。
“实在太好……有时我们遇到旷世佳作,也真是只能用大白话来形容。”青年文士笑了笑,抱拳道:“只是你作为武人,为何对这一层的刀剑不做关注,而是对其他的更为关心?要知道,这楼上的刀剑也是出自名家之手,是有名的宝刀利刃。”
岳飞微微皱眉,笑道:“这我却没看出来,当然这几件兵器,的确做工精美。而且各有其异处,只是锋刃……”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抬手去拔剑。
青年文士却很大方的拿起那柄短剑递给他,“此剑名为定海。置入三丈的水池,可令水波不起。”
岳飞扬手拔剑,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看得对方又是一怔。岳飞透过屋外的光亮,注视那两尺长的剑锋,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剑是好剑,可惜未曾碰见合适的主人,从未有真正的交锋。常年收于此间,失却了该有的锋芒。”
“你是说……它未曾饮血?”文士扬眉问,他那两道浓眉扬起,仿若一个俊秀的“八”字。
“是。”岳飞将剑收入鞘中,双手递还给对方道,“可能是我刚从北面回来,冒昧了。”
“你刚征辽回来?”文士眼睛一亮,笑道:“是了,看你这一身的征伐之气,若只是汴梁周围的军人怎会如此。鄙人秦桧,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真定府刘韐大人麾下岳飞。”岳飞重新见礼道。
“岳飞……山岳在前,一飞冲天。”秦桧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笑了笑道:“这边请,兄不用拘谨,我是此间主人的朋友,他还要些时候才能过来。这里有些水酒,能否给我讲一下征辽的事?我很感兴趣!”
岳飞也是青年人,对方如此热情也就不多客气。二人入座,岳飞说起了燕云,他对那些日子的战事说得极为详尽,且并不做任何夸大,和秦桧平日听到的市井传闻大不相同。
一直听到宋军从燕京城下撤离,秦桧沉默片刻问道:“辽军如此厉害,那他们怎么会对金人毫无办法?”
岳飞道:“我也不知。北上这些日子,我未曾和金人打过交道。但前方军报说金人灭辽之势已成定局,想来不久就会有消息。”
秦桧皱起眉头:“若真是如此,金人才会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
“我们刘韐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岳飞敬了对方一杯。
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青年文士来见岳飞。两边分宾主入座,青年文士名叫周三畏,是赵丰年的表弟,也是石鼓斋的老板之一。
周三畏看完了赵丰年的家书,双目含泪沉默了片刻,对岳飞躬身施礼道:“千里传书之恩,石鼓斋永世感念。请受在下一礼。”
岳飞拦住对方,低声道:“赵大人为人高义,我惶恐。”
周三畏低声道:“这家石鼓斋,是向家、我们周家,以及赵家,三家合开的。向大哥久不管事,平日都是我在照看,所以忙到足不点地了。秦桧先生,政和五年的进士,我是那一年认识的他。如今为密州教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来京师办事时会来给我帮忙。”
“原来是秦大人。”岳飞再次见礼。
秦桧笑着摆手道:“芝麻绿豆官,俸禄养家尚且拮据,鹏举你何用如此!”他转而对周三畏道,“岳飞方才给我讲了北方战事,果然从前方将士口中得到的消息就是不同。这些事你定也有兴趣。”
周三畏笑道:“无奈一会儿丞相府会派人来拿一些东西,这些人是怠慢不得的。这样,若岳飞你今晚无事,我在矾楼做东请你一叙。”
矾楼是汴梁第一酒楼,是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聚会之所,寻常人是绝对没机会去的。
岳飞挠头道:“我保刘子羽大人来京述职,不知晚上有没有差事。而且一干弟兄和我同来。”
周三畏豪爽道:“那就同来便是。我会给刘子羽大人修书一封。人多才热闹!另外,今日你来的匆忙,我也未备礼物。实在有失礼数,晚上我一并补上。”
即便是出身于汤阴农家,岳飞也知汴梁矾楼的大名,他年轻人也好热闹,遂答应回去请示刘子羽。
目送岳飞离开,周三畏对秦桧道:“会之兄,少见你和一个武人能聊的那么投机。这是怎么了?”
秦桧道:“这是个识字的武人,且气宇沉毅。他能认出今上的笔墨,绝非普通武夫。”
“如此高的评价?”周三畏怔道,“可惜他是低阶的军吏,若想独当一面,还不知是何时的事。”
秦桧笑道:“即便做到一方藩镇又能如何?我大宋向来是文人治天下,武臣能对朝廷有多大影响?一旦真的有影响了,那也就危险了。”
周三畏低声道:“这次相府的差事若是顺利,明年你过了词学兼茂科,就该来京城当差了。想必在山东早已做得腻了吧。”
秦桧抱拳道:“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周三畏哈哈一笑,道:“心照不宣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