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许仙见这些走性药料,得有销路,自然精神抖擞。第一天保和堂门前,直闹到三更后才歇,除将银两收拾包好外,那些散钱无暇计数,尽行装入叉袋,暂放在空栈房中。此时二夥也得饱餐一顿。看看存下的药包,明日不敷应市,再将坏药搬出,小二切,二夥包,仙官写,连娘娘、小青也在里面帮忙。忙到四更敲过,又包了不少。大家略睡片时,等不及天色明亮,外边人声嘈杂,又在那里打门了。二夥起身,唤小二开了店门。许仙也走了出来,吩咐今日长价,每服四分。众人都说只要吃得好,那怕四两也不妨。有的五服十服、有的三十、五十服,生意比昨天加倍。一连五日,价钱从三分长到六分。及至第六日肚痛少了,生意也定了。原来人的身子有强弱,受毒有浅深,发作有迟早,过了五天,也就不发作了。所以六日之后,稍有空闲的时候,把栈房里堆积的散钱,从许多叉袋中倒出,足足盘了几日。又将银子秤过,一总计算,共卖了六千数百两有零。许仙快活进房,交付娘娘执管。从此,“保和堂”三字,名播姑苏,人称为“许半仙”。而且发了这次财,资本充足,更可以内看人参。店中张李二夥,连日辛苦,各酬劳白银十两;小二也另赏二千文,以后还要加添薪工。一个个心满意足,内房夫妻和好,只指望兴家立业,育女生男,称了娘娘下山报恩的心愿。
谁知好事偏多磨折,孽障又来牵缠。那一天,许仙坐在店堂中办事,见街上游人络绎如梭,十分热闹,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二夥道:“今日是四月十四,吕祖诞期。此地苏州风俗,名为挤神仙,亦叫做轧神仙,一应九流三教,和那小本摊场,姑苏耍货,多在庙内营生,有好几天热闹哩。”许仙听了,暗想“吕祖乃是药材的祖师,我且瞒过妻房,备了香烛,一来虔心烧香,二来游玩神仙福地,有何不可!”便叫小二把香烛买来,用一方帕子包好,拿在手中,起身欲去。张夥道:“汉兄,可是真要去烧香么?”许仙点点头。李夥也道:“我们吃了药材饭,吕祖必须敬重。求福得福,求子得子,应当要去烧香的。”张夥忽想起一事,又道:“汉兄且慢些走。现有二两人参,托你顺便带了去罢。因为汉兄出了门,我们就走不开了。”许仙道:“吴趋坊是顺路,待我带去也不妨。”当即取了人参,出店走上街坊。本欲从吴趋坊兜抄过去,既而一想:“不好,我是虔心特地去烧香的,未便先办他事,倒不如回来送去为是。”故而一直朝前,过了皋桥,绕到下塘,行近神仙庙,只见人山人海,擦背挨肩。好容易挤到山门跟首,上写着“福济观”三字,果然气概轩昂。当下进了山门,两旁边是摊场,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等类,般般都有。那些做小生意的,也都借着神仙名称,譬如卖花的,叫做神仙花;卖耍货的,或是神仙皮老虎、神仙扳勿倒;卖动物的,就是乌龟也叫做神仙。诸如此类,色色神仙,样样神仙,连那说书、出戏法、卖画张、看西洋景,无一不是神仙了。许仙格外诚心,并不东看西看,从人丛里穿过,走上月台。宝鼎中烟云绕缭,香气氤氲。缓步跨进长窗,一半是游人玩耍,一半是虔诚拜祷。抬头见吕纯阳祖师像,高坐中央,旁侧站着柳仙,忙将香烛呈上,一心拜祝。怎奈拜单上面,人已跪满,并无空隙之处。见有一人跪在当中,磕头不止,嘴里“通诚保佑弟子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颠颠倒倒,总是这几句。旁人催促他起身,说他已经磕了八十六个头,他却总不肯让。许仙也等得不耐烦了,走将过来,叫一声“仁兄,叩光略让些。”那人转头一看,便说:“我道是谁,原来是认得的许仙,奉让请拜。”许仙连称“得罪”,即便跪倒在拜单上,默默祝告道:“弟子许仙,求祖师保佑我店中生涯鼎盛,夫妇齐眉,四季平安,早生贵子。”拜罢抽身站起,退出殿来。见那些青楼妓女结伴同行,惹得一班轻年浪子,随来随去的观看;仙官却见如未见,也不到各处游览。
才从月台上走下,偶一举头回顾,正望见东南角上,搭着一座平台,上面坐一位道士,生得浓眉暴目,阔口大鼻,高额阔额,两耳招风,金发红须;头上戴一顶如意金冠,身上穿一件天青色嵌金八卦道袍,脚踏棕鞋白袜;面前放着一张桌子,上有纸墨笔砚,七星旗,宝剑令牌,一只拜匣,内藏零星物件;还有盗取师父几张玉印灵符,乃是镇山之宝,所以这股的卖弄神通。口中朗诵,声若巨雷,对着台下围观的许多人说道:“贫道张英,出家茅山,奉师父法令,往天台进香回来。路过贵地,缺少盘费,借此神仙福地,出卖风云雷雨灵符、驱邪镇宅符、逐疫治病符,每道只卖三分银子。要者就买,不可当面错过。”说完几句江湖上的话,自有一班好事的人,拿出银子来,当场试验。有买雷的,有买雨的,也有买风云的。道士命众人伸出手来,在手心里画一道符,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救”。一一画过,各把拳头捏紧,到空处去试放。说也奇怪,果然灵验。买雷的放出一声霹雳;买雨的滴下一场大雨;买风的刮起一阵狂风;买云的飞上一朵乌云。因此台前的人越聚越多。
此时许仙正来观看热闹,那个道士举目一望,不觉大呼:“奇怪!见那边走来一位居士,顶上透起两道妖光,家中定有妖魔缠绕。”便站在台前指着说道:“这位居士请过来叙话。”许仙听得叫唤,便请众人让开一条路,走近台边,问:“道长唤我何事?”那道士就请他上台,问明了姓名,方说道:“贫道见你头上透起一青一白两道妖光,知道妖怪在你府上作祟,可有么?”许仙回说:“那有此事!”道士又道:“妖怪迷恋,怎能辨别。但是平日总有可疑之处,你却自己不能省察罢了。”许仙被他点醒,想起盗库搜赃一事,便道:“事虽有因,却也无碍。”道士道:“可见你迷而不悟,只要孽缘已满,性命就难保了。”这句话,说得许仙害怕起来。忙问:“可有解救的方法?”道士道:“我有灵符收镇,管教立刻降妖。但此符非同小可,须化二十两银子,方可请得。”许仙道:“银数却也不多,只是今日出门未带。仅有二两人参,我把他权为抵押,明日将银取赎,不知可使得么?”道士应允,请他亲自封人匣中。然后提笔在手,口中念咒,画成三道灵符。嘱咐道:“一道贴在妖魔出人之所;又一道是护身符,藏在自己发髻里面;这一道焚化在水内,喷在妖魔身上,好教他立现原形。”许仙忙道:“若现原形,必然要来害我,这便怎样?”道士道:“不妨。有了护身符,自有神灵保护,还怕甚么!”许仙方告辞下台,藏着三道灵符回去。我且慢表。先说娘娘偶然问及小青:“方才你送茶出外,相公可在店中?”小青道:“听说相公因为今日吕祖诞期,往神仙庙烧香去了。”娘娘心中一动,暗想:“烧香也是常事,少停便可回家。且待我算一算阴阳,看内中可有别情。”算他初时却还好,焚香祝告,原存着一点良心;再算到后来,连叫:“不好了,我们有大祸临头了!”小青忙问何故,娘娘就说:他回来时候,遇见茅山道士。看他顶上透出妖光,便用言语煽
惑我夫,竟将二两人参抵押,请得灵符回来,要把你我降伏。你快快逃避去罢,我是走不掉的,只有听天由命的了。”小青听了大怒,要到庙中去杀死贼道,却被娘娘阻止道:“你若在人烟凑集的地方,杀伤人命,岂不要累及主人么?”小青愤恨道:“娘娘这样的待他,他下得那般的毒手,还要顾他则甚!”娘娘道:“青儿!你难道尚未知晓么?我此番奉命下山,原为报酬恩德,了却尘缘,并非贪恋色欲。曾经在金母面前,立誓不伤草木生灵。岂可以怨报德,反结冤仇?所以任凭郎君无情无义,我也甘心受死。你却与他风马不相关,应当远遁为是。少顷灵符一到,性命便难逃了。”小青道:“娘娘法力高深,怎么反怕这茅山道士来?”娘娘道:“我岂怕他!因他带着镇山之宝,玉印灵符,非同儿戏,故而心中害怕,一时恐遭不测呢。”小青下泪道:“一旦与娘娘离别,叫婢子怎生放心得下?”娘娘道:“你若舍不得我,不妨离开苏城百里以外,在高山僻静处,远远瞭望。如见天上红光下降,白光上冲,红白二光相合,我已被天神收伏。只要白光一灭,我就死了,你也不必回来。若是红光散去,白光仍在,还可和你相叙。”说到这里,鼻边闻着微微香气,耳旁听得隐隐雷声。知道天神将降,说声:“不好了,青儿快走罢!”小青心中痛苦,向娘娘叩头告别。急忙化一道青光,穿窗而走。已见红光满目,不能向前,便从斜刺里奔逃。
约离苏城百里以外,在无锡惠泉山落下,等候红消白透,方回家来。
我今慢说。
再说娘娘心胆俱寒,见窗外光芒射入,知是天神下降:“我不妨诉此衷情,谅必神明也讲道理的。”想定主意,连忙端一张半桌,摆在窗前;炉内焚香,低头跪下,通诚祝告道:“素贞虽是蛇形所变,恪遵金母慈训,奉命报恩,完此夙愿,实非贪淫好色;又不敢伤害生灵,只待恩怨一清,即便回山。伏望天神垂怜宽恕,鉴我微忱。”祝告时,红光满目,天神已经下降。你道天神是谁?就是黑虎玄坛赵天君。听得娘娘一番诉告,深合情理,何忍伤他性命;况且他另有结局,与我无关。所以赵天君回归天阙,霎时红光渐散,白光上升。娘娘见大难已过,感谢天神,起身把香案搬开。且待他回来试过了法,方能解去他的疑心。故而身倚妆台,假作朦胧睡着的样子,等候他来。这时候,许仙走进店门,心中突突乱跳,也不顾二夥叫唤,一直跑到厨房里。不见小青,他便回身轻轻上楼,步入房中。见娘娘倚靠妆台,托腮而卧,正合己意。
要知许仙如何下手,妖怪是否现形,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