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娘娘回到家中,许仙迎入,知道人参已经讨还,便重赏轿夫去讫,然后进内闲话。娘娘取出人参,问:“可是官人亲笔加封的么?”许仙道:“这是我一时糊涂!不知娘子怎生向他讨还的?”娘娘道:“非但他自愿奉还,并且叩头不止,再四求饶,我才放他去的。”许仙道:“为何道人见了娘子,这般的低头伏小呢?”娘娘道:“只因我袖里阴阳有准,知他的本来面目,是三百年修炼的老狐狸。我本待送官究治,又恐累夫上堂,只要人参到手,所以我顺手推舟,放他走的。”许仙道:“足见娘子仁慈,令人可敬。我今想起此事,懊悔无及!以后再若如此,便凭娘子处置便了。”夫妻叙谈了一回,和好如初,不须多说。
只说娘娘想到此番一辩,谅必真心贴服,可以安度光阴了。只有一桩心事,天天挂在胸怀,你道为了甚么?日子过得很快,四月一过,已近端阳,若到天中午刻,难免在楼头出丑。“我虽道行尚深,也怕不能避此大难。”因此心中烦恼,泪下双行。却巧小青送茶进房,问:“娘娘为甚这般烦恼?”娘娘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和你都是妖变人形,枉作千载修行,一到天中,仍不免现形出丑。反不如人间妇女,可以庆赏端阳佳节。在你功行浅薄,尤宜早避为是:先在家主跟前装病,到期遁往深山,任你原形现出也不妨。”小青道:“主母便怎样?”娘娘道:“我是随侍夫君,难以脱身。只得随机应变,度此难关。”这一来也是娘娘自恃修道功深,或可支持恶运;岂知事出意外!丈夫请他吃雄黄酒的后话慢表。
当下主婢在房中闲话,许仙走将进来。娘娘叫小青送茶,小青就此假装病痛,喔唷连声。许仙忙问道:“小青为何这般光景,满面病容?”娘娘道:“今早起来就是这样,想是昨晚受些风寒了。”许仙道:“既然有病,不必送茶。快去睡罢,免得再冒了风。”小青答应退出。娘娘道:“今日是五月初一,店中帐目可有么?”许仙道:“本店初开,还没有什么帐目。”娘娘便把端节应办各事,一一嘱咐道:“你在明后两天,准备礼物,如金腿、盐蛋、棕子、黄鱼等类,送分各处知交;还有姑苏驿里,却须官人亲自前去。回来再到卢家巷,王永昌虽然身心不好,究竟是他提拔起来的;此外本县地方,也须送二两银子代席。左右邻居分给棕子。彩计脩金、小二工钱,一律算清,另外加给赏封。你是个当家人,件件要自己操心的,你先出去开了一篇帐,快去整备罢。”许仙道:“小青赏他五两银子,可够么?”娘娘道:“多谢官人,待他病好再给便了。”许仙道:“自家夫妻,谢些什么!我到外边开帐去了。”说罢,来到店中,把帐开好,命二夥出去备办停当,明天就叫小二分送各处。
到了初二清早起来,问小青寒热可曾退凉。娘娘道:“仍旧发热未退。”许仙要想到小青房中诊脉,娘娘恐他看出假病,便正色道:“小青年纪大了,你要到他房中去,想些什么念头?”这一句话,说得许仙难以为情,就到外面去了。停了一回,他遵着贤妻嘱咐,自到驿里、南濠两处走了一遭。并不是他惧内,实在心里敬服妻房,所以这般的唯唯顺命呢。
初三一过,便是初四,这两天生意很忙,等到料理清楚,已是黄昏时候。归房用过夜膳,说:“小青生病,乏人帮忙,件件都要娘子辛苦,心实不安。而且明日端阳,备办祭礼,岂不要忙坏了你呢!”娘娘说:“这些小事算甚么!你请宽心。”二人谈笑了多时,天已二鼓,上床安睡。只有娘娘睡不安稳。今夜忽然心血来潮,翻来覆去,觉得胸前梗起一条,难道这恶时辰逃不过么?若现真形,那还了得!只好自己装病,明日在床上睡一天,叫他去看龙船,就算我进不过,也不被他瞧见了。
打定主意,所以睡到三更后周身发热,好似火烧一般。许仙逼得喉咙干燥,一觉醒来,忙启口问道:“你身上怎么这般的发热?”娘娘连声:“喔唷,好难过啊!”许仙伸手一摸,和火炭差不多。吃惊道:“娘子果然病了,谅必感冒风寒而起,口中一定发燥,待我取茶与你吃。”身子早已坐起,披上汗衫,穿好绸裤,实在自己也热不过,下床觉得凉快些。就在妆台上摸去,幸有一壶冷茶,却未便叫病人吃,自己先吃了两口,又呼一口漱了几漱咽下,然后再呼一口,候得温了,哺到娘娘嘴里。一连四次。娘娘知他这般多情,把这张嘴做了活风炉,但恐冷气结坏了牙齿,所以忙说不要了。若然称他的意,就是两大缸冷水也吃得下呢!此时许仙身坐床沿,等候天明,娘娘却叫他睡下。他只得勉强熬到窗前发白,就此穿衣起身。摸摸娘娘热势未退,问:“今日可要请医?”娘娘道:“做妻的不过冒受风寒,你不要放在心上。今日端阳佳节,请医觉得不利,料想明天就可全愈的。但是我不能帮你备办菜肴,只好在酒馆中包办一席,祭祀祖先。少刻拿来请二彩饮酒,叫他们早些关了店门,去看龙船。就是小二,吃过了饭,也另外加赏他百文钱,叫他出去游玩便了。做妻的无福陪夫饮酒,你嫌一人寂寞,何不也去看龙船呢?”许仙道:“家内无人,却叫那个来关门?况且娘子有病,我也没有心绪去看龙舟了。”娘娘打发他不开,心里未免担忧。因为自己保不住不现原形,所以要遣开他们,就算实在进不过,也没有人看见了。只好说:“我今日怕烦,恕我不得奉陪,还是出外去的好。只要将门反锁,也就无妨。”许仙怎知内里机关,便答道:“少停停再作道理,我今下楼去端整茶水上来。”说罢下楼,开了库门,叫小二烧好茶汤,亲自拿到楼上。
自己梳洗停当,方才来到店中,与二夥相见后,就说:“今朝我妻有病,不免待慢二公。少时早些关门,二公不妨出外观看龙船,游玩一回。”二夥听得放假半天,自然心里欢喜。又吩咐小二取钱二千,快去备办祭礼,到酒馆中包一席菜肴。小二想着今朝是节日,便说:“各酒馆逢着节上讨帐的日子,一家都不开的。”许仙听了一呆,忙问小二:“这便怎么?”小二道:“没有别的法子。相公拿出两吊钱来,让我去包办了罢!勿是我夸口,我从前在酒馆里烧过三年火的,包你烧得好吃。”许仙只好依他,给他两吊钱,另外二百文是买香烛银锭的。小二领钱出外,不多片刻,买了回来,样样完备。用去了一千二百文,余多皆落入他的腰包。急忙到厨房里去,把买来的鸡肉鱼蛋等物,煮的煮,煎的煎。亏他做独脚戏,居然手段名工,不消多时,都已办好,出来报告主人。许仙问他可是两席,小二答应:“是的,不知摆在何处,要用几付杯箸。”许仙一一指派:“厅上供三代祖宗,要摆杯箸六付;厢房中供岳父岳母,只要两付就是了。”小二奉命入内,拿了长盘端出,两处摆得整整齐齐,请主人过来一看,还算成文:是南腿、红烧黄鱼、拌鸡丝、盐鸭蛋、三丝汤五碗。还有一盆粽子,名叫五篡一点。许仙看过后,小二问:“好也不好?”许仙点头道:“倒也亏你。”当将香烛点好,叫小二且慢走开,“待我上楼去一趟,就要来的。”急忙忙登楼进房,娘娘就问他上来则甚,许仙道:“今日端阳祭祀祖先,都已摆好,一席摆在厅上,一席在厢房中,是祀祭岳父岳母的,只是有屈得罪了。”娘娘道:“正该如此,多谢官人。”嘴里虽然称谢,心想:“丈夫这样的多情,只是我的爹娘,不知那两条烂死蛇?连我也不晓得呢。”又说道:“我本当下楼祭拜,怎奈病体难行,只好你代我之劳,多叩几个头罢。”许仙应“是”,欲走,娘娘又照前嘱咐了几句,叫他“不要上楼陪我,反觉心烦。倘嫌一人寂寞,你不妨反锁后门,去看龙舟为是。我虽有病,家中还可照料,你去罢。”许仙道:“如此你请安睡,我要下去祭祀了。”
当即下楼来到厅上,奠酒三次,拜过了祖先,再到厢房里去祭外堂父母,一样筛酒叩头。事毕,烧化纸钱,方叫小二折酒收了杯箸,摆开桌子;又叫他到店中去关上店门,请张李二公进来用午膳。小二奉命走出,见店门已经关好,就请二人入内饮酒。二夥道:“今朝本来没有生意的,只有几个主顾门,讨取苍术、白芷、雄黄、太乙丹罢了,所以我们把店门关上,只留一扇开着。若说吃饭,不必客气了,你进去谢谢相公,说我们家里也要过节,只好明天早上出来到店的了。”说到这里,各人拿出四钱红封包递给小二,说道是:“辛苦了你,送与你买点心吃的,我们也不进去告辞了,托你去转说一声罢。”说毕开门自去。
小二称谢后,正要关门,看见街上有人喊卖加料臭蚊烟,一文钱一条。便将他唤住,问他可有还价。他说:“你若二十条一齐买去,可以打一个七折。”小二听得便宜,就付与他十四文,拿了蚊烟条,套在臂上,顺手关好了门,进来见主人道:“张李两位相公不来吃饭了。他们要回家去过节,叫我回禀一声,还给我四钱封包买点心吃的。”许仙道:“这是你的造化。你进去吃了饭,我也赏你百文钱,你可出城去看龙船,闲放一回。早些回来。”小二称谢要走,许仙问他:“臂上套的什么东西?要来何用?”小二笑道:“怎么这个老什子,相公还不识货么!这叫做蚊烟,端阳午时点了,一切蛇虫五毒秽恶的气味,都可以驱逐的。”许仙道:“既然苏州有这风俗,不知要多少钱一条?”小二道:“每条七文,不折不扣。”许仙道:“这倒不贵,我与你一百四十文,都算是我买罢。”小二一听,快活得很:一百六十文趁到手,又得赏钱一百文。连忙到里边吃了饭,径向山塘上游玩去了。只剩许仙一人,无精打采,略略吃了一碗饭,也不去看龙舟,在店中取了送剩的苍术、白芷、雄黄等,走上楼来。
不知房中的娘娘,到了午时可曾现出原形,把这许仙吓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