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秋夜,头顶一轮明月高挂,三条人影在清冷的街道上逐渐拉长。
沉默良久,走在最前端的驼背老人终于开口:“季靖晨。”
老季肥胖身躯略微的颤抖未令人察觉:“爹,你还是叫我老三吧。”
老人点点头:“老三,我们有多久没说话了?”
“十来年吧。”
“那是挺久了……”
又是一段路的沉静,老人嘴巴张了又合,最后化作一声哀叹。
“仇我肯定要报,爹不必劝我,从小到大,我要学刀你非要我练剑,我要做江湖侠客你非要我做什么执剑长老,我要浪迹天涯你偏给我许亲。”
“放屁!是我要你练剑你跑去练刀法,我给你留长老之位,你非要去快意恩仇,娃娃亲你也悔婚!在你眼里反倒是我强迫你这那?”
老人一改之前平和伤感的语气,破口大骂:“你这刀法狗屁不通,练了我的剑你现在起码也是天下前三的剑客!”
“天下前三杀得了她吗?”
这一问让老爷子站在了原地,愣了片刻,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强硬:“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杀得了她?”
“我最后这一刀能。”
“能个屁!杀头猪都费劲!”
老人气不打一处来,驼着的背脊都像是被气直了几分。
跟在最后的林逸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游离,想劝劝,最后也只是笑着摇摇头。
父亲的质疑令人不快,季靖晨还击道:“就算我杀她不得,老爷子你却连人死不能复生都不懂,看你练的这些妖法,自己练的人不人鬼不鬼,有何用,凰儿可曾回过来一口气?”
“她是你妹妹!你怎可如此说话!”
老人震怒,腰背挺直,转身怒目而视,犹如潮水一般的剑气顺着他的目光填满了整条街道。
季靖晨神情冷漠地站在街道中央,任由剑气冲刷而去:“我知道您亏欠小妹最多,想要弥补,但我其他兄弟姐妹和剑庐上下死去的弟子又如何!”
“我要复仇,你想复生,只是执念罢了,当局者迷,一入江湖,你我都是当局者,何必相劝?”
老人干枯的嘴唇一张一合,眼中满是悲哀:“这所谓的道主,给你一缕刀意,给我一丝希望,是看透了你我所求,他来历不明,手段通天,我活不了多久,最后一试,你又是何必困于死地!”
“老三,冤冤相报何时了哇,你听我话散去一生功力,还可存续十七八年寿限!”
季靖晨轻叹一口气,释然一笑:“看来老头子你眼里除了小妹,还有我这个儿子几分地位,孩儿不孝,怕是不能替您养老送终了。”
“我到家了。”肥硕身躯转而走向一条小巷,季靖晨背过身去后,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老人的腰背越发弯曲,再没有先前中气十足骂人的样子:“作孽啊!”
林逸上前搀扶,却被干枯的一只手慢慢推开:“林逸啊,你炉乡一族被我剑庐镇压为奴,铸剑数千年,心中没有怨气吗?”
“炉乡之人只懂铸剑,铸造最好的剑就是炉乡人的使命,剑庐囚禁上古火妖,神火取之不竭,锻造无人打扰,简直是炉乡之人梦寐所求之所,从未怨恨过。”
老者自嘲苦笑:“搞不懂,你们活的太纯粹,若是天下人都像你们一般那该多好。”
“就是太纯粹,所以炉乡被灭了。”
这句话更是让老人不知如何应答,连连干笑。
“我送您回去吧?”
拢共两条小小街道,林逸帮忙点燃棺材铺的烛灯,看着老人缓缓走向里屋的一口棺材。
棺盖移开的口子不断渗出黢黑的雾气,不一会儿,寒意深入林逸骨髓。
良久,沉重的石棺内里呈现眼前,一位妙龄女孩正面带微笑躺在无数黑影之中,她的笑明媚优雅,整个屋子中阴森的氛围都随着她嘴角的弧度消散不见。
“凰儿,爹爹遇见一个自称道主的人,若他就是夫子所言无所不能的道庭之主,那你很快就能醒了,那时候爹带你去看北海,你说过你想看对不对?”
老人趴在棺木边缘,对着女孩的尸体喃喃自语,眼角带笑,眸中悲凉。
林逸瞥了一眼棺木中的女孩,转身走出棺材铺,留下两滴清泪。
抬首望月,其中悲意更甚于老人。
月光透过红瓦片,隐隐淌出赤色,像极了当年的炉乡顶上透来的星光……
擦洗火炉的小男孩张大嘴巴看着从头顶窟窿里掉下来的小女娃娃。
“你是?”
爹娘死后从未见过别人的小男孩傻傻看着灰头土脸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个鲤鱼打挺便起身,趾高气昂地抬起小脑袋,鼻孔对着男孩:“你!这是哪儿?”
“炉乡!”
“乱说,什么香炉,这是我西岐剑庐禁地!”
“是炉乡……”
男孩很想提高声音强调,反而发出一声蚊子叫。
季凰儿来此禁地一游,女孩拔出腰间短剑刷刷刷留下一行字在石壁上。
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发问:“你们禁地的弟子都干嘛呀?”
“铸剑。”
男孩没有去纠正炉乡的问题,因为爹娘说过,名字不是最重要的。
“我剑庐弟子是要练剑的,不务正业,铸剑作甚?”
“我来教你练剑!”
男孩想要拒绝,但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又把话悄悄咽回了肚子。
一招一式跟着摆动,女孩很快坐在了地上,喘着气:“你太笨了,你还是铸剑吧。”
男孩略显失落,却回答:“我觉得也是。”
女孩看着男孩抡着的硕大铁锤上下翻飞,长大了樱桃小嘴:“你是天生神力吗?”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
“你一定是天生神力!那你更要练剑了!”
女孩瞪着大眼睛,黑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男孩一直生活在底下,心想道:书上说的星星会一闪一闪,应该就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三哥就是天生神力,但他误入歧途,非要学刀,我爹整天都在生闷气。你也是天生神力,我教你剑法,你去教训我哥一下,他就知道练剑比练刀好了!”
男孩不解:“剑比刀厉害吗?”
“那当然,你想想,刀只有一边刃,剑有双刃,使用兵器自然要用刃口,那不是两把刀才够得上一柄剑?”
也许这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男孩听了这番话,颇有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意。
女孩又教导起了剑法,不一会儿再度放弃。
“你太笨了!”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挠着头不说话。
“你知道我学会这三式剑法用多久吗?”
“多久?”
女娃叉腰:“三……呃,一刻钟!”
“真的吗?好厉害!”
男孩看着女娃红透如同炉火的脸蛋,万分震惊。
“那是自然的,知道自己笨了吗?”
男孩沮丧的低下头,女孩拍了拍他的后背鼓励道:“放心,名师出高徒,有我,就算是头猪我都能把他教成大剑客!”
说罢,女孩几个闪身就跳到了头顶的小小石洞上:“我走了!”
男孩未曾来得及问些什么,头顶就只剩下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她怅然若失地回到炉火一旁。
咚!
一块石子砸在他的头顶,他仰头看去。
一颗小脑袋从刚刚的洞口倒挂下来,一头黑发像是流水般挥洒而下,圆不骨碌的两个大眼睛盯着他看:“我叫季凰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