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云观离开，已经是酉时了。

龙乘风信马由缰，在竹林中缓缓地前行，刚才与孟晏的那局和棋，让他难以忘怀，他回想着孟晏在与自己对话的同时，轻描淡写地下的那几手棋，实在是让他深为惊叹。

惊叹之后，龙乘风内心却十分欣喜，这个已经从大宋朝堂退隐的徐国公，对朝堂之上此消彼长的势力之争仍然洞若观火，这份敏锐，与龙乘风来建康之前，对孟晏的判断，十分契合。

多年的蛰伏，徐国公孟晏并没有颓废消沉！

仅凭这一点，龙乘风就对自己谋划之事，十分有信心。

况且今日自己已经向孟晏示好，孟晏对他的好感，算是正式建立了。

龙乘风坚信，自己未来铺陈的每一步，都少不了这位徐国公的扶持。

想到这里，龙乘风不由得嘴角微扬，凄然一笑。

记忆深处的孟晏，可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时光荏苒，那身材发福、头发花白的孟晏，让他的心中伤感不已。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龙乘风不禁猛然间想起，今日戌时，已经安排了盛春朝的大执事凌雪与自己见面。

想到这里，龙乘风一拽缰绳，座下的马儿飞也似地狂奔起来。

耳畔的风声呼啸，虽然未到深秋，但已经有了凉意。

龙乘风不胜寒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却没有片刻停留。

回到建康城，已经到了戌时，龙乘风进了城门，就直奔龙宅。

龙宅门口已经掌了灯，赵庸和鬼医柳不救早已迎候在那里。

赵庸看向龙乘风，偷偷指向柳不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龙乘风自然知道，自己不听柳不救的话，偷偷跑了出来，已然惹怒了这个干瘦的倔老头。

看见柳不救一脸的阴沉，龙乘风先笑了：

“柳先生，我一觉醒来，身子有些酸乏，这才……这才出去转转……”

可是还没等龙乘风说完，柳不救倒直接就开了口：

“你这是出去转转吗？

这都已经戌时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准备听我的话啊！”

柳不救阴沉着脸，显得十分生气。

龙乘风一时也无言以对，明明是自己没理，也不能解释什么，他只能尴尬地笑着看向一旁的赵庸，算是向他求助。

赵庸在此时却同样尴尬地笑着，同时又向他使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色。

龙乘风当时会意，赵庸是想提醒他，戌时已至，盛春朝的大执事凌雪该到了。

时间不容浪费，龙乘风快步走到柳不救跟前，笑呵呵地说道：

“柳先生，这回乘风真的错了，您老人家原谅我这一回。

您这几日一定乏累了，先回去休息，乘风保证不再瞎折腾了。”

说着，龙乘风看向赵庸，微微点了点头。

赵庸立刻就来到柳不救身边，搀扶着他，就往宅内走去。

柳不救虽然抱怨，但却只好跟着赵庸走了。

龙乘风陪着笑脸，目送着他们二人进了内宅。

龙乘风快步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想马上见到凌雪，立刻要知道有关王元的具体情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楚云花的香味儿又一次弥漫开来。

书房已经掌灯，可是，书房内竟然空无一人！

这凌雪难道没有来？

正踌躇间，龙乘风进了书房，反手将门关上了。

龙乘风坐在几案旁，心事重重地翻阅着那本《世说新语》，眼神却有些空泛。

第一次在盛春朝见到凌雪时，龙乘风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他实在想不起来，这凌雪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当从夏芸芸口中得知凌雪是自己人时，自己除了有一丝惊讶之外，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倒也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顺理成章。

那时，龙乘风就已经对这个凌雪充满了好奇。

王元被困绣衣卫指挥使司这一讯息被她传递过来后，龙乘风就更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凌雪了，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还不现身？

龙乘风正愣怔间，书房中的灯火却毫无征兆地灭了。

“谁？”

龙乘风豁然警觉，登时站了起来，他屏气凝神，一脸肃杀。

“糖粥藕、糖芋苗，桂花酒酿小元宵。

豆沙条、马蹄糕，松子茶糕满街跑。

油炸干、状元豆，蛤蟆酥儿和火烧……”

随着这几句悦耳的小调儿，书房内的灯火复又明亮，一个身影在灯火之畔背对着龙乘风。

龙乘风此时，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他身体轻微颤抖，不自觉地向前踏出两步，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是……是你吗……”

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一袭黑衣，竟是盛春朝的大执事凌雪！

“你……怎么是你……”

龙乘风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虽然此时的他确实在等待凌雪，可是刚才的那首小调儿，却怎么可能从凌雪的口中唱出来？

龙乘风内心痛苦地纠结着，他看向一脸悲戚的凌雪，摇了摇头。

凌雪缓缓地走向龙乘风，脸上的悲戚更盛。

“凌姑娘……你说那王元……”

龙乘风十分痛苦，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旋即稳了稳心神，刚要开口询问王元之事，没想到，凌雪竟突然间快步向前，握住了龙乘风的手。

龙乘风一时大惊，他下意识地要挣脱凌雪的手，可是，凌雪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凌姑娘……你这是……”

龙乘风内心深处隐隐觉得，面前情绪激动的凌雪，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而且绝不仅仅是王元的情况。

那首自己童年记忆中的小调儿，她是怎么会知道的？

龙乘风蓦然想起夏芸芸以血玉相托，让凌雪将这件东西转交给自己，并已经亲口承认，凌雪是她的心腹……

凡此种种，再次让龙乘风对这个凌雪的身份，产生了猜测。

他看着满脸泪水纵横的凌雪，却实在想不出来，她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之前书房内漆黑一片，当那首熟悉的小调儿传来的时候，龙乘风竟然一瞬间就产生了幻觉，那个童年记忆中的人仿佛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这一切只能是错觉，龙乘风端详着凌雪，失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这凌雪决然不是她，这一切，真的只是错觉。

凌雪凝望着眼前的龙乘风，颤抖地说道：

“殿下……是我……，你……你还好吗……”

听到“殿下”两个字，龙乘风眼眉一挑，猛地挣脱了她的手，他看着眼前悲痛难忍的凌雪，厉声问道：

“你……你究竟……究竟是什么人……”

凌雪缓缓地挽起右边的袖子，一道长长的伤疤赫然出现在龙乘风面前。

“飞燕姐姐……不……这不可能！”

龙乘风简直难以置信，面前的凌雪，竟然真是他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龙乘风的思绪被带到遥远而陌生的童年。

那年冬日，连番天降大雪，天冷得出奇。

为了取暖，龙乘风寝殿内额外加了两个小铜炉。

龙乘风年方八岁，由于顽皮，他将寝殿内的小铜炉不慎踢翻，眼看着小铜炉内的炭火就要烧到他的身上，是飞燕挺身而出，用右臂挡住了小铜炉。

龙乘风当时受到了惊吓，立时大哭起来，而飞燕的右臂，就留下了这么一道烫伤的疤痕。

这飞燕，正是龙乘风幼年时的贴身侍女——陈飞燕。

“你是……你是飞燕姐姐……”

龙乘风喃喃地说道，可是瞬间，他不由得暴怒而起，他顺势拔出墙上悬挂的长剑，指着凌雪喝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十二年来，龙乘风每日都活在痛苦的煎熬和挣扎之中，他的心已经死了，面对曾经突如其来的背叛和杀戮，他隐忍了十二年，内心深处已经被血淋淋的事实和复仇的欲望所占据，竟连一丝温柔之地也没有留存。

眼前的凌雪，竟然顷刻间就将自己内心隐藏的创伤骤然暴露，她究竟想干什么？

龙乘风内心的戒备和警觉告诉自己，决不能轻易地相信眼前的凌雪，即使那句“殿下”让他内心深处，已经有了一丝触动。

龙乘风对这个身份讳莫如深！

十二年来，这两个字眼彻底地与自己绝缘了，他时刻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又时刻让自己铭记那个，成为他一生梦魇的雨夜。

龙乘风双眼血红，他握着长剑，剑尖指向凌雪的面门，又是一声暴喝：

“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凌雪面对龙乘风的逼问，却没有回答，她颓然地坐在地上，轻声抽泣起来。

那样子，让龙乘风的心里竟然也有了一丝共鸣的难过。

良久，那凌雪突然止住了悲声，站起身来，她看向龙乘风，目色坚毅地说：

“殿下，十二年前，飞燕就陪在你的身边。

从今天开始，无论殿下做什么，我……我永远陪伴殿下左右，誓死相随……”

说着，凌雪猛然间揭下了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一张伤痕累累、面目可怖的脸出现在龙乘风面前。

这凌雪，竟然易了容！

龙乘风仔细端详之后，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他猛地扑到了凌雪面前，泪如雨下：

“飞燕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我以为……你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