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山庙礼完佛,沈家一大家子还要在庙里叨扰好一阵子——沈老太太和老主持总是有说不完的恩言善语,一众媳妇、丫头、老妈妈也只好都陪伴在身边,尽量做出一副敬受教诲的样子。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沈家大少爷沈远山去看鱼的日子。
香山脚下有一条香沙河,河面不宽,喝水也不深,因而总是很清澈。都说水至清则无鱼,香沙河则不然,河里头总能看见十几尾有时甚至数十尾金黄的鲤鱼,这都是虔诚的香客们买来放生的鱼。河的上游和下游各有一户人家,是两兄弟。哥哥每日将得来的金鲤鱼卖给香客,弟弟则在下游张网捕鱼,将捕到的鱼送给哥哥。兄弟俩齐心协力,香客们出手也都相当大方,于是不到一年兄弟俩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对于沈大少爷,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内情,他只是为了看鱼而已。不过他能感觉出,每次他来看鱼时,总有那么几尾鱼他总见着,久而久之,倒把它们看做老朋友一样了。他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虽然他爹有好几个姨娘,但统共就只有他这一个娃。他没处找人说话,虽然人人都想同他说话。于是他总来看鱼,他觉得他的话倒是可以说给鱼听。
可是这一次,他不仅看到了鱼。
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粉红色袄子,蜷缩在石阶旁的树丛里,乱蓬蓬的头发是很好的掩饰,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到她。
可是偏那么凑巧,叫他看见了。实话说,他嫌叫花子,每回遇见了,总要远远地躲开。但这一回他却不感到嫌恶,忍不住要走近去看一看。后来他想,或许这就是缘分。
仆人们没有看见那个小叫花子,及至看见了,想要阻止少爷,他却已经同她说起话来了。
“嘿,”他轻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一双善良的眼睛。
“我等人。”
“等谁?”
“等……”她咬起了嘴唇,“等那个来叫我的人。”
沈远山愣了愣,继而感到惊喜,“那你是在等我了?”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这里?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沈大少爷心里有一点点失望。
“我只是等着,等人来叫我,不管他是谁。”
“然后呢?他叫了你,然后呢?”他心里升起一丝期待。
她咬紧了嘴唇,两颗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娘死了,她叫我来卖,她说上庙里烧香的人都是有钱人,她叫我来这里卖,她说卖了钱给她买一碗热豆腐,她吃了好上路,可是我还没卖,她就死了——她没有吃上一碗热豆腐就死了。她没有教我该怎么卖,她只是叫我上庙里来,可是庙里的人认识我——我娘从前在这里烧过香。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弄脏了庙里的菩萨。我没有办法,我想给我娘买一碗热豆腐,可我不知道怎么卖,我只能干等着——”
她的哭诉戛然而止,随着他落到她肩上的一只手。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脸看着他。
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脸上挂着一道泪痕。
“你别哭了,哭的我心里难受。”他的声调不住地颤抖。
她果然不再哭了。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出奇的温暖,暖的她的胸口好想不那么痛了。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老管家一直守在一旁,一开始是要保护少爷的,后来他听得心里也怪难受的,所以一直没有打断。
沈远山抬头看着老管家,眼神里带着哀求:“四爷,咱买了她吧。”
“不中用!”四爷狠着心说:“咱们说话都不中用!老太太不喜欢这样的人儿,不会答应买她!”
沈远山沉默了。
四爷叹了口气,从裤腰里摸出一块大洋,递出去,说:“丫头,拿着这个去给你娘买碗热豆腐吧,我们买不了你。”
沈远山继续沉默着,慢慢地将手从她的肩上挪开。
她没有去接大洋,她抓住了他的手,把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不说话,就这样死死的攥着。
“咦!没规矩!”四爷伸手要打,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沈远山的手背上暖暖的、湿湿的。他忽然坚定了起来,看着四爷说:“四爷,我要买她。”
四爷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我的祖宗,你拿什么买她?钱如今还不归你掌着呢!你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也不会答应!”
“我就去求奶奶,她会答应;她不答应,我就给她磕头。”
四爷听了倒抽一口凉气,翻了半天白眼,然后咳痰一般地叹出来。
“我的好少爷,你心善,可天下这么多的可怜人,你帮的过来吗?”
“不,”沈远山说,“我只帮她这一个人,其余的人,你看见我理过他们吗?这是为什么,我说不上来。四爷,你懂吗?”
四爷摇着头,哼哼了半天,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沈远山忍不住笑起来,他贴在她额头上的手感受到,她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