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不欲对外声张,宫里的内侍们,一个个都油锅里炸过的,一点不留水分。”呼延旻微笑着向如意颔首点头,又对清欢道:“别看内都司年纪轻轻,心里掂量的,怕是比海都深。”
清欢认识如意这许多年,虽有亲密缠绵,却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两人言语几句,幽兰神情暗淡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如意从人群中如贵公子一般翩跹而来。他一揖手,恭敬向清欢行礼,被呼延旻挡在半空,寒暄道:“好巧啊都司大人,居然在这遇上了。”
“小人眼拙,请两位贵人宽恕则个。”他的声音不温不火四平八稳。
清欢冷着脸,心里猜疑遍地生根,好似捻着一柄一触即燃的炮仗,又如一波一波噬人浪潮,要在这喧闹人群中,把一切理智都甩在脑后,只想与他争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来来来,相逢即是缘分,我请内都司去樊楼喝酒。”呼延旻兴高采烈拉清欢袖子,“难得公主今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正好与民同乐一番。”
清欢袖子一甩,转身冷道:“我要回宫。”
“公,公主……”呼延旻追上来小声问道:“不是你说要去樊楼的么?正好找到个冤大头。”
如意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眉。
清欢拎起呼延旻的衣领,低声道:“我说了,我要回宫,现在。”
他被清欢拖着趔趄前行,把那人抛在灯火阑珊处。
回到宫中,清欢忍着一场泪,扑倒在母妃怀中,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贵妃娥眉倒竖,看着清欢一身衣裳,骂道:“你堂堂一个大宋公主,万人之上的国之帝姬,竟又穿成这破烂样儿,跟个没见过市面的小丫鬟似的,与那北宛国野小子出去鬼混,可白污了我这些年的教养。”
万人之上的公主又如何,就是个什么都稀罕的小丫鬟,要一心一意牢牢据为己有。
贵妃见清欢哭得伤心,心疼地叹气,抚摸着她的头发,“到底是怎么了,眼巴巴跑出去玩,是冲撞了什么东西?还是谁敢给你委屈受了?”
清欢抽抽噎噎,抹着眼泪,“不曾,只是心里难受。”
贵妃着一身旧衫,慵懒地歪在榻上翻着手上一本册子,“难道是呼延旻惹你生气了?”
清欢哑声问道:“外头热闹得紧,母妃为何独自待在屋里?”
贵妃摇头,“有什么好热闹的,左右不过是一时欢喜罢了。”扬扬手上册子,递给清欢,“你看看。”
是清欢的婚事。朝中才俊像早市白菜样被挑来拣去,左右权衡,细心筛选,务必为她寻一个万般合意的好夫婿。
开国郡公李相公家独子,忠王府的嫡孙薛小将军,枢密院同知辛海,独独被圈出来,人品、相貌、性格,家世一一罗列,就等着清欢下最后的批注。
“都是国之好儿郎,坤仪浚洁端方君子,不会委屈了我的娇娇女儿。”贵妃拍拍清欢的手,“操心完你,母妃的心也放下一半了。”
“婚期最好是繁春,花开千朵,风月俱佳,空气都是甜的,母妃送你风风光光出嫁,来年,还能给母妃抱个小娃娃。”
“好孩子,你挑挑,喜欢哪个,跟母妃说。”
清欢怔忡的望着母妃憧憬的脸,她脸上有喜悦慈光,是苦心孤诣为清欢构建的幸福。
这幸福,却离清欢如此的遥远。
*
不想见人的时候,清欢通常会去玉宸殿。
玉宸殿原是皇祖父最爱的读书休憩之所,帷幄皆用黄绸布置,明窗净几古朴拙雅,内有藏书万卷,历位先祖的御制御书。
而如今皇上喜在延福宫,因此这处就闲了下来。
清欢坐在高高的梯架上,触目是沉沉的烫金书脊,在昏暗的薄光中折射着细微光芒,晃在她眼里久了,氤氲出一点点的水雾。
想见他时,跋山涉水都甘之如饴,不想见时,近在咫尺也避恐不及。
清欢记得小时候她非常怕高,贵妃便把她扔在高高的步天台练胆量,清欢哭得厉害,如意在下面小心翼翼看着她,眼神紧张又明亮,像天天的星星那样好看,他说:“公主莫怕,摔下来小人一定接住你,不疼。”
为什么长大后,他偏要把自己捧在手心,又漫不经心地摔在地上。
生辰送清欢的如意扣还暖暖贴在心口,她的眼睛却能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
如意站在梯架下望着清欢,眼神平静,面容平淡,尔后,向她递出了一只手。
那如玉的手停在半空中,修长清雅,骨节分明,弯成一个相握的姿势,等待。
清欢的泪涌出来,滚落在裙上,冷却自己想要伸出手的渴望,再不能了。
如意的手执拗地伸着,如塑像一般笃定。
可是清欢再不愿忍受这反反复复、虚虚实实的眼神和爱。
如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眸温柔如水,里面清清楚楚是清欢的倒影,一点一滴全都是她。
“我唯有一心,都在公主身上。”
听过百十回的咒语,毒药,甘蜜,浸泡的年岁过久,早已迷失了心智。
“公主小的时候,常对着我笑,又黏人黏得紧,一副讨欢心的模样。”如意一字一句道:“没见过比这更生厌的孩子了,不过是个娇生惯养不知疾苦的小主子,却偏偏装聪明想着要讨好所有人。”
“后来,我去了皇后身边,公主对谁都好,偏偏对我恶言恶语,公主掉湖里那次,我把公主从水里捞上来,公主醒了只冷冷瞪我一眼,连衣角也不让我碰,抱着呼延旻哭起来。”
“公主以前,可最爱对我笑的呢。”他沉声道:“哪有这样的人,一开始掏心掏肺地讨好你,再对你冷若冰霜万般嫌弃,我又不是玩物,虽然是个低贱的奴才,也好歹是个人。”
他眼里全是幽暗,“那样坏,粉雕玉琢的人儿,剜着眼,撅着嘴,漫不经心从我身边过,转身又对别人盈盈的笑。”
“我偷偷讨好也不管用,看见我跟看见苍蝇似的。哪怕是对我说句话、笑一笑也好,别人全都有,唯独没有我的。公主小时候,天天要我抱着哄着,梳头穿衣裳喂饭,哪样不是我来做的。”
“实在费了不少力气,得了公主一个笑脸,便想要的再多些,时时想着念着,日日哄着捧着,就这么养了几年,那日,公主在臣脸上亲了一口。”
“再不觉得够了……有了妄想,贪恋更多,提心吊胆,怕公主又哪一日醒过来,也会对我冷言冷语弃如敝履。”
“再多一点……多一点点就好……后来全部都想占为己有,想着我若是个正常的男人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