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宛王一直在冷眼旁观,旁观他的几个儿子会拿着手中的军力和权势做什么样的买卖。
他已经打定注意,在行将就木之时,看着他的儿子们来一回搏杀,挑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至于什么样的战绩才能让这位父亲满意,谁都在揣测,谁都不敢重喘一口气。
呼延奉来声名在外又年轻有为,朝中追随者甚重,两位长兄同母所出,甚得北宛王喜爱。
而呼延旻的身份在朝臣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血统不纯的王爷,再娶了一位大宋公主,这亲宋的身份,是让北宛彻底成为宋的属国,还是会变成另一个宋?
日月城王城外火光滔滔照亮了半边天,铁骑的踢踏和兵刃的交错远远传来。
清欢和呼延旻并肩而立,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眼里,“要怎么做?”
起初的想法是依附呼延奉来争得一席之地,但清欢猜不透如意,他究竟许了呼延奉来什么好处,让呼延奉来弃了和呼延旻的联合,独自一人挑起对另外两个手足的挑衅。
“恐怕是……要去趟额勒苏芒哈地了。”呼延旻握着清欢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
“额勒苏芒哈地环境艰险,一路怕是艰难,清欢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回来。”呼延旻劝道:“你是大宋公主,北宛没有人敢动你分毫,我也会在府中安排周全。”
清欢抓住他的衣袖,内心忐忑,“我若要跟着你去额勒苏芒哈地,是不是要拖累你?”
呼延旻倒是轻松的笑,“公主,只当得娇贵二字。”
呼延旻深夜出了日月城,第二日清晨,清欢被呼延奉来请入皇宫。
呼延奉来以叛逆之名,点将领兵征伐两位王爷,在乌吉斯之地开始了一场手足相残的讨伐,呼延旻蛰伏在额勒苏芒哈地。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北宛王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边只围了重重侍人和御医。
王府已被呼延奉来监管起来,清欢索性以照顾北宛王为由,住进王宫。
病榻上昏迷的北宛王时而清醒时而沉入梦呓,王宫里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任何的立储诏书。
当时父皇猝然宾天,清欢只觉天塌下来,如今守着呼延旻的父王,也未尝不是一种煎熬。
形销骨立的老人已是风中残烛,可最后的时刻,为什么不能召唤一群儿子在榻前,享受天伦之乐,兄友弟恭传承这个位子,为什么要逼着他们铺一条血肉之路抢夺到手呢。
北宛王醒来,喘息着问外面的情况,他听完闭眼靠回枕上,一连数日都异常清醒。
呼延奉来追击到乌吉斯深腹之地,本想一举擒获逆贼,却被呼延旻把两位兄长救了出去。
呼延旻的机会来了。
苦夏过得极其缓慢,男人们都在外头打战,日月城的百姓还是照例过着自己的日子,王位与他们何干,只要柔政轻税,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无不同。
呼延奉来切断清欢对外的消息,连母妃和铭瑜对外的消息都不许递进,清欢百无聊赖,常坐在北宛王榻前,把他的私藏拿出来供他翻看回忆。
贵为天子的王者一生有多少私藏的珍品?整个国家都在他手中,国库就是他的私囊,他的百宝箱里会有什么?
真相通常滑稽可笑,年幼时候玩的弹弓、折断的马鞭、沙漠里捡的石头、心爱的姑娘送的绣囊、孩子出生时候的胎发、孙儿亲手做的寿礼。
拥万里江山,享泼天富贵,无一不是凉薄之人。可什么是凉薄呢?
清欢叹口气,“战也打得差不多了,您就不想你的儿子们么?快召他们回来吧。”
北宛王眯着浑浊的眼,“快了……快了……”
清欢歪头看他,“您这病……都是装的吧?”
北宛王喘着气,费力地嘿嘿笑两声,“孤也愿……是装的……再活上个十年二十年也不错啊……”
秋叶飘尽之时,呼延奉来征兵驱入额勒苏芒哈地,清欢期盼的时刻终于到来。
呼延旻收了乌吉斯半数兵权,终于有了和呼延奉来对抗的力量。
清欢推着北宛王在庭内晒太阳,厚厚的羊毡披在佝偻老人身上,他的体重减半,昔日硬朗的王者如今只剩一副骨架子。
这是个意志力比生命力更顽固、冷酷比慈祥更出色的老人。
清欢守着他的汤药,一天一朵妄见花连根入药,生长在悬崖陡壁寒冰岩缝之中的花儿,十年生根,百年开花,北宛王全赖着这汤药吊命。
北宛王闭着眼晒着太阳,突然对清欢道:“公主可知,宋人和北宛人有何不同?”
清欢怔住片刻,“都是肉体凡胎的俗人,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何来的不同。”
北宛王沉默片刻,问道:“公主在日月城,过得还习惯么?”
清欢点点头,平静道:“挺好的。”
满头银丝的老人沉默良久,又道:“上回公主的弟弟偕同宋使来觐,那位炙手可热的御使太监,公主可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王怎么会记得他,只是我朝的一位内侍罢了。”
北宛王摇摇头,“若宋廷有祸,必因他而起,若不能用,还是早诛杀为好。”
清欢摁下心中波澜,“父王此话怎讲?”
北宛王不愿多言,仰头轻轻叹口气,“下位者恭而顺,上位者谦而尊,不可乱也。”
一直没有铭瑜和母妃的消息,也没有朝中风声,清欢心有焦虑,遣人去找薛从雪。
薛从雪不在日月城中,已经去了近南之地。
遣去汴梁的信使迟迟没有回来,朝夕不辞而别飘然不知所踪,呼延旻与呼延奉来的对峙不知终日,清欢一人在日月城,过得分外煎熬。
北宛纷纷扬扬下了数场厚雪。
呼延旻受伤了,北宛王终于看到了个满意的结果,奄奄一息伸出手来搅局,斥责几个儿子胡作非为,下令把几人押送回日月城。
清欢终于吁了口气。
呼延旻从马上摔下,跌断了几根肋骨,又中了利箭,伤得委实不轻。
从马车上抬下来的他黑瘦了许多,眉眼间倒还是精神。
清欢接过下人手中的手炉塞入他怀中,抱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亲自打起来了?”
呼延旻嘿嘿一笑,“沙场无眼,难免有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