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以宋长公主的身份南下回宋,阵仗尊贵非凡,一切巨细靡遗。
靛儿也是喜悦异常,她在宋仍有父兄,原以为千里远别,谁料借此契机仍有再见之时。
而清欢忧思不断,牵挂汴梁,铭瑜在慌乱中登基,太后忧思成疾,圣旨是如意的字迹,她曾笃定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北宛这边,北宛王已沉疴不愈,呼延旻被她留在日月城…….
她能想到呼延旻在日月城醒来得知她抛下他执意一人前往汴梁的嗔怒和埋怨,呼延旻于清欢,是友是夫是家,可宋于清欢,却是她的生养家国。
帘外的佝偻恭谨的身影是九中侍,他已不是当年跟在如意身后的小黄门,也颇有些体面的模样,只是见清欢时神色仍有些闪躲。
那回在景福殿他摇头晃脑进门来,见到她瞬间脸色青白的样子,惶惶如天崩地裂的惊恐,反倒成了那日最滑稽的画面,此后清欢再也没有见过他,直至他来北宛宣旨。
她的母妃早知晓皇后和如意的荒唐,却一直攥在掌心等着这成为推翻赵家最后一柄利刃。
清欢以为的这场阴谋,不过是不得宠的皇后和俊美内侍联手推下皇帝,扶了亲儿子位,以图在后宫鸳鸯偕飞逍遥快活。
于是她远嫁北宛,离开了这处伤心之处。
怨不得别的,只怪自己,身为镇国公主却荒唐行事,深愧于皇家对她的教养,深愧父皇的期许,也深愧于二十年一无所知的愚蠢。
北宛的月有时挂太高,有时悬太低,可是能清楚知道,这月亮属于或者不属于你的夜晚。而宋的月亮永远在抬眼可及之处如影随形,不够冷清,不够亲近。
清欢痴迷过、厌倦过、丢弃过,如今再回来,百味杂陈却又无处安放。
仪仗行得急,半途却忽而缓慢下来。
小九儿小心翼翼道:“仪仗繁重,若沿着驿路南下怕是劳伤公主玉体,前百里有渡口北津,不若改换水路行乘舟南下,免去日夜奔波劳累,更兼景致也怡人,日程也比旱路要快许多。”
清欢打量着他,轻轻点头,“有劳中侍。”
随后轻车简行,使节照驿路南下,其余侍从护着仪仗去了北津渡口。
清欢不期在北津渡口遇见故人,俱是当年星河苑的嬷嬷和宫人,跪在轿辇前含泪嘘唏,体贴问候述说久别之思。
当时在散关清欢托付使官把她们都遣回汴梁,只不曾料想,她们仍是归了空着的星河苑,此番随人出来迎接旧主。
但清欢又何曾是她们的主。
北宛已在千里之外,再走半旬,即可到达汴梁。
引路的宫使背手站在不远处,方心曲领淡紫广袍,缠枝花卉金带,配以金鱼锦绶,獬豸冠下,是一张清隽的脸,黢黑眸子平静地望着清欢。
正是暮色四合的日落时分,他身后恰逢半轮似血落日,一半挣扎着跌进灰蒙蒙的云堆,片片碎金余晖抹在微晕天际,一半坠入波光粼粼的江流,搅乱层层叠叠璀璨波澜。
他站在那,山风在那,流水在那,喧闹声也在那,同他的身影一道渐渐消融在霞光里。
轿辇轻晃,稳当停下,他们相隔不远,又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的迢递。
玉色秀洁的手指撩起帘幕,熟悉的气息绵延铺展而来,清欢看见他温柔的眉眼,唇角带着轻弧,薄薄的唇轻吐:“公主回来了。”
清欢的视线从裙的繁复花纹移开,凝眉看他。
身为一国公主,清欢养于汇四海奇珍的宫廷,过着世最优渥的生活,得贞淑贤德嬷嬷的教导,有几个学富五车的太傅,但她依然不够聪明。
她从来没有看懂过他,不管是卑躬屈膝还是高高在,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所有的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清欢都不明白。
偶尔清欢能褪去伤痛坦然面对曾经的自己,她曾狂妄的爱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男人,那时候她因无知而迷恋,因新奇而大胆,以为这种离经叛道就是无情皇家缺失的真心真意。
而今面对眼前这张脸,她终于能无波无澜,像陌生人一样望着他。
这身衣裳皮囊,是清欢不认识的。
如意朝她伸出手要迎她下辇,眼角眉梢柔情如水,轻声道:“殿下累日劳顿乏劳,小人吩咐船备下香汤膳食,请公主随小人移步。”
清欢瞧他一眼,扶着靛儿的手从容下辇,颔首道:“有劳大人带路。”
羽睫掩盖沉静黑眸,如意收回手,在晚风中浅浅一笑。
崭新的船楼桂馨兰饰,空气带着潮湿的水腥气,欸乃山水伴着西沉落日荡荡漾漾,清欢的心沉沉浮浮,最终同夕阳一道沉入水面下。
新月如钩,星星点点烛光渐次亮起,清欢松了钗鬟,任由宫人们灵巧的手指穿梭在发间,捧入兰汤中轻轻濯洗。
漆黑长发漂浮在水面,发油是清欢喜欢的辛夷花气味,身边是熟悉的陈设,这一切都提醒着她,回来了。
这种感觉并不美妙,心头的焦虑时时腾越浮起,尚无一丝动静的北宛让清欢无比担忧呼延旻醒来后的举动,更担忧禁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让铭瑜登帝位的变故。
答案或许很近,可清欢迟疑自己的揣测。
她只是打了个盹,再醒来时屋里已是一片宁静,身后有人捧着雪白的发巾捂干湿漉的发。
她迷迷糊糊盯着飘忽的烛火,吩咐:“发尾有些乱了,去拿把剪子来。”
淡紫的袍袖顿下手中的动作,银丝绣的白鹤在灯下折射出微光,润玉似的侧脸缓缓倾过,交错的睫抬起,看着清欢:“公主醒了。”
清欢环顾空无一人的内室,慢慢收起肩膀端正身体,平静道:“秉笔大人这是作甚?”
“奴才们不知手下轻重,怕扰了公主清梦,还是小人来伺候的好。”如意微微一笑,“一路兼程,委屈公主了。”
“都是平日里伺候惯的,本宫用的还算顺手,就不劳大人尊驾了,请回吧。”清欢冷言,拢回厚重湿发,却被他牢牢夹住一缕在指尖,似笑非笑,似语不语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