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已是初夏光景。
车辇在宽阔的御街驶过,空中尽是御沟里莲荷馥郁的香气,桃李梨杏杂花如绣,飘飘晃晃坠下花魂叶魄扑洒在宽阔御街上,如一地斑斓锦绣。
恍如相隔许多年再归来,一草一木一景一致如此陌生,又如斯熟稔。
清欢心灰意冷走的时候,以为不会再回来。
轿辇过了御街,过了宣德门,过了肃穆庄严的皇城,红墙碧瓦深深重重的皇宫在她面前徐徐铺开。可是又回来了。
“长公主归——”内侍悠长的声响回荡在耳边。
鎏金玉柄挑起珠络细帘,清欢垂下眼,提着自己裙裾迈下车辇,昂头踏上龙腾祥云的白玉石道。
大庆殿前黑压压一群人,俱是喜乐盈盈,龙袍毓冕的弟弟和袆衣博鬓的母亲遥遥望着她微笑。
昔日他们还是清欢的皇弟和母妃,今日已是大宋的尊贵的天子和太后,清欢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朝堂会有这样云谲波诡的逆转。
三百七十二步,步步走得惊疑,轻风里眼角飘过他浅紫的袖打乱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有什么堵在胸臆里,梗在喉间,说不得,想不得。
年少的天子腼腆一下,脸颊上浮起两个梨涡,朝清欢伸出了手。
清欢站定,朝铭瑜弯腰,”参见吾皇。”
铭瑜扶住清欢的衣袖,兴高采烈道:“皇姐。”
清欢的母后,如今的太后,慈爱着朝她张开双臂。
清欢展开笑靥,哪里顾得什么礼仪,扑在太后怀中紧紧环住她,“母后。”
“好孩子……”太后笑着轻拍清欢的背,“终于盼着你回来了。这几年,委屈了我的孩儿。”
清欢眼角发热,埋脸在太后怀中,熟悉的馨香和温暖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是清欢不孝,让母后受苦了。”
太后抚着她的发,轻声道:“是我没护全你们…….”
四周一片嘘唏宽慰之声,嬷嬷满脸笑容道:“时辰不早了,请陛下、太后娘娘和长公主回宫吧。”
太后应了一声,一手牵了清欢,一手牵了铭瑜,笑道:“回家去。”
不是回宫,是回家。
一切好似都是清欢走时的模样,亭台楼阁,花明柳黯,鲜活的等她归来。
太后捧着清欢的脸,又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瘦了。”
“母后老爱拿清欢小时候的模样做板子,明明还结实了些。”清欢耸肩笑道:“倒是母后还是同以前一样美。”
“傻孩子。”太后拥清欢入怀,“母后老了。”
“一点也不老,母后永远都是清欢心中最美的人。”
清欢像小时候一样,静静枕在母后腿上小憩,母后解了她的发钗,执一柄银梳为她梳头。
“皇陵的日子也不难捱,除了消息闭塞些,其他都好,风景清幽又安静,宫人照顾得很好。”长长的发散落在地上,“母后知道你们都担心母后受苦,母后却担心你们在外头受苦。”
“那日急马传来消息,说是宫里皇上薨了,转接着又报朝臣扶铭瑜登基,母后还以为是一场梦。”
“造化弄人。”清欢闷闷道:“都是儿臣的错。”
“唉。”太后长叹口气,徐徐问道:“清欢在北宛过的好么?呼延旻对你可好?”
清欢点点头,“他对我是极好的。”
太后轻飘飘道:“实在不曾想……会这样,不过也是好的,呼延旻那孩子……实心实意对你好,母后这是知道的,我家清欢,嫁的也不算亏,只可惜隔得太远。”
清欢握住母后的手,“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太后笑盈盈拂着她的发,一脸慈爱,“好好好……清欢累了一路,先在母后这歇歇,晚上宫里设了宴,请你舅舅一家进宫来热闹热闹。”
清欢俯在母后膝头,乖巧地点点头。
当初清欢抱在怀中的梅花包子已然长大,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鼓着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牵手勾着他娘亲的小指头,不谙世事地站在众人堆中,长长黑睫无辜眨一眨,众人的心便跟着颤一颤。
表嫂拉着他行礼,“去给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请安。”
小人儿有模有样地作揖,奶声奶气道:“蔚然给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请安。”
“心肝儿,来姑奶奶这。”太后抱着蔚然,“几个月不见,蔚然又长大了许多。”
“娘亲说了,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大,长大了就不用坐轿子,可以跟着哥哥们骑马。”
“真是个乖孩子。”
众人都爱他玉雪可爱,纷纷夸赞褒奖。
清欢含笑望着他,这锦衣鹿靴的小包子忽而抬起眼与她对视一眼,鼓着腮帮唤她一声:“长公主姑姑。”
清欢见他最后一次的时候他还不太会说话,那是出嫁前舅母携几个表嫂来与清欢话别,他被带入宫中与清欢道别,谁也不知道下次再相遇会是哪个年月。
清欢捏捏他的小脸,“还记得姑姑么?”
他羞赧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扭着身子道:“蔚然忘记了…….”
宴阁里俱是亲密亲眷,外头搭着戏台子,满殿的人喜悦开怀,人人都在,事事都好。
清欢知先帝登基后,舅舅家有过短暂的一段难熬日子,从她北嫁北宛才好些,到如今铭瑜登上皇位则是愈发炙手可热。
舅舅神色不见如何,仍是正襟严肃,细细问过清欢北宛之事,便点点头,“若是如此,臣下也安心了。”
倒是舅母和几个表嫂热情异常,围着清欢嘘寒问暖说笑逗趣。
略喝了几杯果酒,便有些心浮气躁,清欢眯着眼瞥着大殿里亮堂堂的灯光,倾耳听舅母说外头的戏文。
“…….这相国小姐闭门苦守状元郎十二载,孝顺舅母,勤俭治家,终盼得状元郎回来合家团圆…….”
清欢记起曾经看过一本坊间流传的话本子,相国小姐不嫁状元郎,和一个鬼过了一生,当时感动涕泪,如今想来,作者竟是痴傻,这世上哪有相国小姐好端端放着状元郎不嫁,非得守着后院见不得天日的鬼度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