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抬头,黑漆漆的眼觑着清欢,“祁陵崔家只下葬了崔白的衣冠,他的棺椁被晏河清带走,悄然葬在永厚陵。”
清欢脑子里一片空白,呐呐道:“永厚陵……”
“永厚陵是帝后合陵,晏河清对崔家说,他与崔白,生不能同衾,死必要同穴,他一定要带走崔白。而永厚陵从一开始,就是为崔白和他修建的,虽然陵碑无法镌崔白的名字和谥文,但不信佛的晏河清却为崔白留了一尊佛像,和佛前永不熄灭的长明灯,以此告诉世人,他封下的那个点灯人,永远在他身边。”
“崔白死后,空悬二十年的后位落在当时的太后头,晏河清驾崩前,他遣人送来了无字匾和刻着崔白名字的灵牌。”
如意望着清欢的眼神缱绻,“你连自己高祖的印章和字迹都忘了么?无字匾和玉牌,都是你家高祖亲手做的,有些东西,在世人面前虽不可言,但都在说给别人听。”
他单膝跪在清欢面前,捧着清欢的脸柔情道:“我常常想,我无法恨你,我这样的爱你,到底是我的心意,还是他们的重逢相遇?我爱你,是情非得已,还是命中注定?”
初夏的晚风如此甜软,如意倾过来,软薄微凉的唇轻轻封住清欢的嘴,像雏鸟的轻羽飘落水面,冬日第一片初雪旋回大地。
他小心翼翼地亲吻,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雪夜里的初吻,他只予清欢最温柔的对待,不再试图撷取一丝的回应。
清欢长大的这些年里,他给清欢的是过分浓郁黏腻磨人的爱,他不仅攻占,同时也在掠夺,但在这一刻清欢竟然有种幻觉,他原本的爱是如此的纯粹、内敛、温柔又克制。
清欢颤栗着抓着他的袖角,在他温柔辗转的唇间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真的。”唇瓣抵着话语递过来,“他们,可都看着呢。”
如意沿着清欢的肩膀捉住她的指尖,按在他跳动的心口,柔声低语:“清欢也是爱着我的,对不对?”
清欢凝视着他的眼,深不见底的黑,盈满她熟悉的那种眼神,脉脉此情谁诉。
清欢轻轻贴着他的耳,呵气如兰,“如意啊……”
我有丹心一片,为君千山万水,从来少年心。
这么宁静的夜晚,藏着许多秘密的族墓,藏着许多心事的男人。
虽然知道这是大不敬,但半夜乍醒在他怀中,在夜虫相鸣的遮掩下有了甜腻缠绵。
清欢失神地蜷坐在他怀中,有时候贴的这样近,并非因为其他念想,只是一种占有的确认。
清欢揽着他的脖颈,额头抵着他的脸颊。
“两百年前的他们真的相爱么?”
“他们挚爱彼此,隐秘又大胆,克制又放肆。”
“这样的惊世骇俗,为什么会喜欢呢?”
“或许只是因为某个对视,能看懂对方的眼睛。”
“他们快乐么?”
“所有关于彼此的时刻都快乐。”
“他们有过痛苦么?”
“自私的爱都痛苦,越深的爱越自私。”
“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或许吧,可不是最痛的时候。”
“最痛是什么时候?”
“离开之后,看见他和别人娶亲生子,谈天说笑。”
“他们后悔过么?”
“后悔过。”
“为什么?”
“人应该爱自己多一些,而不是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如果能不爱,那就好了。”
“人都很奇怪,心里若有执念,不会立地成佛,却会走火入魔。”
“其中一个死了,另外一个会很伤心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爱也已随着一起死去。”
次日清晨醒来,枕边已是空无一人。
清欢独自梳洗出屋,山林仍是薄雾缭绕,莫先生比划半响,意为如意已往陵园祭扫。
清欢点点头往陵园行去,突然又驻住脚步,同莫先生道:“官家灭佛的同时,是不是也灭了崔家?”
莫先生垂下眼帘背身对她,清寂地扫着地的落叶。
如意盘膝坐在林立墓碑之中,这一片长眠着他的父母兄弟,冷冰冰的墓碑写着的名字,好像同一时间凝固在此,再也没有走远。
清欢跪在他身侧,在鲜艳跳跃的火舌中投入雪白冥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先考妣……还很年轻。”
“崔家人不入世,不出仕,只靠香火供养,先考痴迷作画,尤好山水,常周游四宇采风,先妣十五岁嫁入崔家,持中馈二十年阖府称赞,他们死的时候也才正当盛年。”
他扭头道:“我的母亲生得很美,是祁陵出名的美人,我父亲见她的时候,她那时正被一个浪荡子弟强拖入花轿内,父亲把她救了下来,没多久后她就嫁给父亲,次年便生了我大哥。”
“其娈这名字也很美。”清欢赞叹:“她也一定很温柔。”
“那可错了。”如意唇角有一丝笑意,“当时她袖内藏着把绞头发的剪子,花轿的时候直接扎进了那浪荡子弟的肩窝,溅了一脸的血,我父亲一惹她生气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府前的酒肆里喝酒,毕竟,往自己丈夫茶水里洒巴豆粉的女子可不是轻易能惹的。”
清欢莞然一笑,“好顽皮的主母。”
如意的微笑停驻许久,才缓缓收敛起来,“许多年过去了,我都忘记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送我走的时候,鬓角插了一朵初开的西府海棠,艳丽得好像永远不会凋零。”
清欢欲言又止,半响道:“那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但凡花团锦簇之处,富贵炙人之家,难免生些蠹虫,有些龌龊。”如意平静道:“世人皆道,佛法渐退,是崔家乱行触了佛怒,那时候城里出了天瘟,莫名死了很多人,怨声载道之下,崔家人愧悔不已,自尽而亡,以死殉佛平息天怒。”
“口舌即利剑,龃龉是毒药。”他起身,“谁也没有亲手持刀屠人,但杀人的都是人。”
清欢回味着他说的话,他却突然说道:“这几日正是祭日。”
如意拜祭过每一位逝者,却未曾让清欢跪拜祭奠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