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山间抚琴弄风雅，于湖海中孤舟一人行，如果岁月，都能停留在美好的一刻就好了。

可惜，岁月是最不会心疼人的。

顾随七岁的时候，在花园的小湖边看见了嬉水的顾昭，他天真样貌，脸上的笑是他所渴望的，他身边的侍从想要赶走顾昭，顾随拦了下来，并吩咐不准别人靠近。

顾昭不知道，他每次轻而易举溜过来的时候，其实都是有人刻意的帮忙。

但顾随是世子，怎么会同他去解释呢？

不会的……

他以为他们初见是在荒凉地冷宫，可顾随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初见是在候府的小花园中，那花园是依照母亲喜好建的，很是美丽。

那日，小顾随背完了书便想出去逛逛，书本中大多是些治世入世的道理，他不喜欢，他还是喜欢自在些，偶尔看看外面的湖光山色，听听枝头的虫鸟鸣叫，或是像顾昭一样，能蹲在蚂蚁的窝前哭上一顿。

他生来不是温和的人，继承了他娘的脾气，性子总是沉不下来，因此，他更爱那些名人雅士，奈何脾气对不上。

那年，父亲称帝，母亲成了皇后，对他的要求便更高了，

小时候，顾随时常盼望母亲能多施舍给自己一点笑容，那样他即便多背上一些书也没有关系，可母亲总是过于严苛，父亲的爱也过于沉重。

顾严是有野心的，他成为了帝王，能在家事上留的心本就不多，因此对他更是少之又少。

但对此等事略微敏感的顾随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察觉到了大人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关系，那年，他忽然看见藏在冷宫里的绝美女子，以及看见了被女子揽在怀里的顾昭，

他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温柔地人。

他不嫉妒，他只是羡慕，甚至加倍的努力，顾随想，总有一天，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没成想，他这一生所有想要的都是求而不得，所有善意都被掩藏在地底深处，永远地暗无天日。

终于，他放弃了。

他开始日渐消沉，身边的人也都不再是曾经的真心之人，反倒多了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每日耳边听得最多的就是奉承，谄媚，见到的人大多其貌不扬，败絮其中，他在这种人的身边待的好无力，没有一个人能救救他，他伤透了昔日旧友的心，

可他们，又何曾懂他？

他不过是把自己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之境，在每个孤苦寒冷的夜晚，只能与一地清凉作陪，他孤独，因此东宫装满了铃铛，

铃铛入耳清脆，众人私下里只当他有怪异癖好，可只有他知道，

环佩相扣之声，与这铃铛一样，他暗示又不肯接受这样的自己，一日一日有所盼，又无所有。

那日，他在卢国的使馆中小憩之时，有人告诉他远在大顺的顾昭有了心爱之人，那人的词语不堪入耳，

更是耻笑顾昭不要天下要美人，玩物丧志，只知道一时之乐，不知道以后成为帝王，天下美女尽入怀。

这人脸上带着奸笑，若是常人见了，定要有七分不屑上头，可顾随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个“嗯”字，

嗯……

？

这是什么意思，然而臣属们却是会解读的，他们私下里把顾随的每句话细细地拆分出来，引申出无数个意思，且寻了一个共同认可的最符合自己的摘了出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夸着，

却不知道，顾随那一声嗯，只是单纯的一声而已，从来没有其它意思。

这些年，他放任自己，下臣们做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顾严并不想把皇位给他，那他做什么要争呢？为了母亲的心愿吗？母亲要他有权，要他为她带去荣光，为她的母家带去更多的利益，他们强加给他一切，却从来不肯停下来问他一句，哪怕是摔倒了，扶一把也好，

可是他们不肯，他们只会鼓励他自己爬起来，

可是，他尝试了，在千百次尝试中，他每一次都渴望，到最后，希望越来越小，只渴望一次就好了，再到最后，他长大了，他们说，他大了，不需要了。

这些年，与东宫相伴而来的便是向着黑暗的词，顾昭出门历练，其实顾随也想，他也很想走走，可是走了，他就回不来了。

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身边的人仰赖着他，没有一个真心的人，可他只有这些，他不能放弃。

放弃之后，就连黑暗也会弃他而去，那这世间，怕也是挫骨扬灰能与他之情形相对。

不想遗臭万年，不想无人铭记，不想一个人赏花看雨，不想独自品尝各种滋味，不想……

顾随本有过阻拦顾昭的想法，可也只是生出了想法，很快便又消下去了。

他清楚记得顾昭小时候的笑容，虽然后来他不再笑，

可他仍然记得，

所以他不想让他失去，他也曾为顾昭的笑容做过努力，可当他不会也不想表达，当顾随再去接触顾昭时，彼时天真的顾昭眸子里再没有天光，他眼里一片黯淡。

顾随哑声，他沉默地转了身，他走了。

有人愿意把顾昭从黑暗中救出，可从未有人愿意路过自己的人生，这一生，他求而不得，更不想主动的追逐，因为追逐太多，希望破灭的也太快了。

他唯有成为假象的权势，昭昭日月下，他曾在出行中假扮商人救过一些人，还抱过田家的小姑娘，吃过农家的一碗热饭，夕阳西下，顾随躺在农家的床铺上，看着眼前忽然跑过来的一只老鼠，忽然就笑开了。

这日子，含在嘴里是苦的，流出来的泪也是酸涩的，可终究不再是冰冷的了。

顾随的娘亲终于因为勾结亲族被顾严锁在了牢房，他亲族被打压流放到了边陲之地，

他坐在那里，却无能为力。

那生来要强的母亲却不肯受那折辱，在与顾严谈了一夜之后，撞到了殿前的柱子上，

那年，她亲自说好，顾严找人换的柱子上。

血水顺着她的额头而下，这个人眼里心里，不会再有她的儿子了。

命运如此不公，顾随想。可他已经拥有了权势了，拿着这些众人渴望的，他却盼着能有一日安稳日子。

岁月静好，或许那日血花之下，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幸好……

即便万死以赴，他惟愿生命之中，能看见一点萤火。

就像当年，他不惜一切，也想守护那一点善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