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池南镇回来以后,傅灵犀就开始有些魂不守舍,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脑子里总会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李渭枫清卓玉立的身影。
前些日子二哥从青州回来,又给她捎了不少时新的话本子,其中有一本讲的正是陷入单相思的千金小姐,被迫嫁给了她不爱的世家公子,自己的意中人也与他人双宿双飞的悲惨故事,里面话用的某首词真真是写在了她的心上: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萍,心若飞絮,气若游丝……”
她揣了瓶果子露,倚在一颗桃树下期期艾艾地念着里面的酸词。
“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一玄衣男子从假山后走出,来到她身边坐下,傅灵犀不用抬眼,听动静就知道是谁,合上书乖乖叫了声二哥。
傅子彦拾起放在一旁的酒壶,打开壶塞闻了闻,赞叹道:“嗯,不愧是香满楼家的果酒,味道清甜沁人,小妹好口福。”
“要喝自己买去。”傅灵犀一把抢过来,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爽利地出了口气,靠在树上出神地望着天。
傅子彦瞧她这副大大咧咧,毫无女儿家气质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瞧瞧你,都是快嫁人的人了,还这般……。”
“哎哎哎,二哥,又开始了,不是说好不提这茬了吗?”
一听他开始念叨这些,傅灵犀就忍不住来气,一个两个的,都把她当成了为家族谋利益的工具,根本没人在乎她的真实想法。
傅子彦被她打断,也不恼,笑笑继续道:“这两日我回家匆忙,事务缠身,也没来得及问,听祖父说你违逆了他的意思,不肯入宫,还为此又闹了一次离家出走,可有这事?”
傅灵犀耷拉着眼角,放下支了许久的腿,胡乱踢了几下草皮,闷声应道:“是又怎样,罚也罚过了,现在我连门都出不得,你还要再来骂我一遍么。”
傅子彦戴上一贯温和的笑容,揉了揉她的发顶:“二哥哪里舍得骂你,跟我说说,究竟是何缘由。”
傅灵犀别开脸,眼神飘忽不定地四下游移:“真没什么……就是单纯不想进宫而已。”
二哥叹了口气,把她手里的酒壶夺下来放到一边:
“傅灵犀,你从小可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一撅嘴我就知道你想卖什么药,就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我?”
看来他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眼看着完全糊弄不过去,傅灵犀只好妥协,坦白道:“二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且他们还成亲了,你会怎么办?”
傅子彦一笑:“我还当何事,原来傅大小姐是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开始肖想某位有妻之夫了?”
傅灵犀一脚踹了过去:“二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你就知道打趣我,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傅子彦连忙躲到一边,给她赔罪:“小祖宗,我开个玩笑,别生气。”
酒壶被他碰到在地,洒出其中一大半的果子露,甘甜的气味很快和着草木香气在鼻间弥漫开来,傅灵犀心疼地瞪他一眼,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走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
傅子彦拿起酒壶跟了过去。
他可算得上是全天下最了解他这个宝贝妹妹的人了,这泼皮猴子自小娇生惯养,咋咋呼呼,不知情为何物,如今能让她日日里跟个深闺怨妇一般念酸诗的,定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太正常不过了,若真是嫁过去,后宅是非岂是她那点心眼儿能摆布得了的。
他敲了敲大理石桌面,对着傅灵犀伸出两根指头:“若是我,无非两条路。”
傅灵犀瞬间眸光一闪,满含期待道:“什么路,快说说。”
傅子彦饮下一口果子露,不慌不忙道:“要么,想方设法让他爱上我,抛弃原配与我在一起。只是如此容易便移情别恋的负心人,将来未必也能与我长久,又如何配得上我对他的感情。”
傅灵犀觉得这话在理,于是继续问道:“那另一条路呢?”
“这第二条路嘛,小妹可听说过娥皇女英的故事?”傅子彦故意卖了个关子。
傅灵犀虽然大大咧咧,但并不迟钝,稍一琢磨,便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做那湘夫人,与别人共侍一夫?”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你也知道我的性格,若真是如此,我宁愿不要这个男人。”
傅子彦摊了摊手:“那不就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堂堂宰相府大小姐,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天底下清清白白的好男人多的是,还怕遇不上个顺你心思的?”
顺心思的自然好找,可能撩拨得她魂牵梦萦,舍不得也放不下的大抵只有那么一个了,少女情怀总是诗,二哥这种从未被感情困扰的风流纨绔,哪里能懂她那些曲曲绕绕的心思。
多说无益,她只好转移话题道:“爹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吧,”傅子彦顿了一下,又灌了口酒,“办完事自然就回来了。”
他抚了抚衣袍,起身打算离开,傅灵犀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这才刚回来几天,好好地又突然跑到扬州去做什么,见他老人家一面可真比登天还难。”
耳畔传来一阵鸦鸣,傅子彦抬头遥遥望过去,远处的天边乌压压地笼着一片黑云。
他驻足良久,喃喃道:“要变天了。”
——
民间一直有传言道,卫氏当年之所以能成功击退鞑靼,坐上龙椅,除了策反世代为将骁勇善战的李家这个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卫氏的祖宗掌握了大齐国的龙脉所在。
卫垣从小通读史书,对此亦略有耳闻,一次父皇来他宫里检查课业,结束之后两人无事闲聊,卫垣临时起意,将龙脉的事情拿出来向父皇询问了一番,谁知竟惹得他龙颜大怒,不仅禁了他整整一个月的足,还下令遣散了他身边所有服侍的宫人,甚至直接杖毙了当时在殿内伺候的几个宫女。
自那以后,他虽心有疑惑,但也绝口不再提及此事,一直到他打开了父皇留给他的锦盒,才终于得知了龙脉一事的真相。
当年太上皇在位之时,太子之位另有其人,卫垣的父皇卫澄不过是皇帝膝下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原本注定要沦为皇储之争的牺牲品,可谁知在最后关头,太子忽然被人揭举谋反,皇上一怒之下收回了他的太子玺,将其贬为庶人,流放民间。
宫变之后,原本百无一用的先皇便成了唯一有资格继承太子之位的皇子,虽然如此,卫澄登基的过程中仍是受尽了众臣的非议与反对,原太子身边的肱股之臣几乎也都辞官而去,不愿继续辅佐他,朝中只留下了诸如傅正年之类的狼子野心的佞臣,先皇终日里与这些人盘旋纠缠,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久便油尽灯枯,英年早逝。
临终之前,他派人将一个锦盒秘密送到了卫垣手中,告知他在遇到无法渡过的危难之际可以将其打开,里面的东西可保他坐稳龙椅,江山无忧。
卫垣下定决心要对付傅正年那日,便打开了父皇留给他的这个锦盒,里面只有一封信和半张羊皮地图。信是用朗月初从玄宗带来的特制的无色墨写就的,需用特殊的药水浸过才能显字。
他从朗月初那里讨来药水,一番浸泡,终于看到了信上的内容。
原来当年太子谋反一事,太子旧党以为是卫垣的父皇故意设计诬陷,所以才尽数辞官,归隐庙宇,后来不知为何,李昭解开了对他的误会,这才重新披上胄甲为国出征,就在那次凯旋而归的路上,他捡到了流落民间的前太子遗孤,也就是李渭枫。
现在卫垣终于明白了李昭当年为什么会愿意对他父皇重新俯首称臣了。
李渭枫,原本姓卫,单名一个枫字。被李将军收养以后,他便跟着改了姓名,从此忘却前尘,继承了李昭的衣钵。
对于像卫枫这样的前太子遗孤,理应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少数的先皇亲信一直谏言要他立刻处死李渭枫,是李昭以留住卫枫的性命为条件,答应了卫垣的父亲重新回朝,为他效忠的要求,才塞住了这些人的口舌。
好在李昭为人忠厚廉正,归顺卫垣的父亲之后,便矢忠不二,为国事尽心尽力,披肝沥胆。
先皇卫澄年少时,与前太子也就是李渭枫的亲生父亲卫濯感情笃厚,本就无意要他性命,如今得见亲侄,更是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卫枫与卫垣别无二致,事事亲授,无所避讳。
这也是李渭枫小小年纪便得以跟着李昭进出宫门,与先皇议事的重要原因。
卫澄甚至想过将他设法过继给自己,立为太子,将原本就是他们一家的皇位还给他。可李渭枫心性淳厚,无意为君,直接在先皇面前对天发誓此生只以卫垣为主,誓死陪伴君侧,绝无二心。
先皇在信中嘱托卫垣一定要将此事继续隐瞒下去,傅正年等人早有怀疑李渭枫的真实身份,如今卫垣年纪尚小,李渭枫暗中兼任摄政王之职,手握重权,只怕他们早已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会对他下手,所以务必万事小心。
信的最后,卫澄将卫氏龙脉的真相告知了卫垣,只是他手中只继承了一半的地图,另一半被李渭枫的父亲卫濯带走了,如今不知流落何处,唯有去往当年卫濯的落难之地,也就是扬州,找到当时服侍卫濯夫妇的身边之人才有可能找到一丝线索。
可这个人,卫垣好不容易找到,就匆忙地死在了赶来的路上。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李渭枫做的,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如果他再看不懂李渭枫的心,那他可真就是个昏君了。若说在知晓真相之前他还对他心有芥蒂,可在看完那封信之后,他便再无多余想法。
可他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借此引蛇出洞,李渭枫也不过是顺势而为,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好让幕后主谋认为他们已经兄弟离心,到时候自会露出马脚。
只可惜对方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慢到他的耳朵都快被沈绪苦口婆心的劝谏磨出茧子了,再这么下去,还没抓到幕后主使,他就先被沈绪念叨死了。
没办法,他只好把沈绪扔去方荐那里,让他继续审群芳阁的案子,这才清闲了两天,只是也就才休息了两天,李渭枫的夫人又杀了过来,跪在他面前要以死明志,替李渭枫自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