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的一处断崖下,几只饿狼正分食着一具死去多时的男尸,那人身上有着多处刀伤,此刻已经被啃食地面目全非,裸露出赫赫白骨。
草丛中走出两个黑衣人,他们用火把将狼群驱散,走上前,就着残余的衣衫翻了几下,从中摸出一块腰牌。抹去上面的血迹后,上面清晰地显露出了“江鹤”两个字,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惊。
扬州大牢里关押着的死囚们全被怀夕放了出来,狱中早已乱作一团,怀夕趁乱挟持着李渭枫逃到了郊外无人处,与此同时李渭枫的暗卫也已经撵上了他们,将二人团团围住。
两拨人就此僵持着,怀夕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只好以李渭枫性命相要挟,要他们放她离开。
李渭枫的轻雪剑早被丢在了扬州大牢里,此时他正手无寸铁,怀夕虽然没有把握他一定不会还手,但她已经穷途末路,只能再赌一次。
暗卫们立在原地,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匕首,等着李渭枫指示。
怀夕看着他冷静自持的侧脸,这人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恐惧,只是镇定自若地抬了抬手,暗卫们便放下了手里的武器。怀夕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用牙咬掉瓶塞,倒出里面最后一粒红色药丸,强行塞进了李渭枫的嘴里,掐住他的喉管逼他咽了下去。
“这药的毒性会在一个月之后发作,如果你还想活命,就保证我安全地离开这里。”
她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你既可以信,也可以选择不信。至于真相如何,就要在一个月之后才能得以揭晓,至于中间的这一个月,服药之人将过得有多提心吊胆,如履针毡自然不用多说,就算最后没被毒死,熬也熬死了。
倘若你足够惜命,自然会宁可信其有,乖乖照她说的做,博一条生路。
只是李渭枫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我若是就这么放你离开了,最后你言而无信,一个月后岂不照样还是得死?”
怀夕嘴角弯起一抹阴晦的弧度:“侯爷放心,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不是什么君子,可也懂得江湖规矩,在路上混的最讲究‘诚’之一字,你若真的放了我,一个月后我自会信守承诺将解药送到你门上。可你若不信,那咱们也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李渭枫不置可否地用余光打量了她一眼,神情略带讽刺道:“怀夕姑娘好手段,就亲凭这些就想威胁到我?”
怀夕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她紧咬住牙根,逼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与他堪堪对峙着。良久后,李渭枫终于再度开口:“放她走。”
怀夕如释重负地暂时松了口气,她抵着他脖子四周打量了一番,才慢慢松开了手,快速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飞奔而去。
暗卫们上前询问是否需要追击,李渭枫将药丸从舌底下翻出,吐到帕子上,擦干净之后包进了怀里,淡淡道:“不必,带我回府。”
追上去也是徒然,只怕接应的人马早就备在了前路上,到时候也只是枉送性命罢了。更何况,留着她还有用。
李渭枫回去的时候,方荐已经抽调府兵过来镇压住了逃出的部分囚犯,剩余的已经发出了全城通缉,扬州城的大门也已被封锁,四周的出口也全都派了官兵把守着。
他同方荐交代好对策,又返回牢里取了剑,才驾马赶回了知州府里。
一进书房,便见卫垣正颓然地锤着桌子,四下情景与他离开时如出一辙,他心下一惊,慌忙问道:“出了何事?”
卫垣茫然地抬起头:“你怎么回来了?”
李渭枫将之前的事简单交代了一番,卫垣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什么?”
他走进屋里,拾起落在地上的砚台,放到桌上,意味不明地看向他:“事已至此,方大人已经在尽力补救了,皇上不必担心,只是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垣回过神,有些略显不自然地理了理颈间的盘扣,努力装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是朕错信了那个鹿竹,将她召来伺候,谁知她竟欺骗了朕,还偷走了朕的锦盒。”
李渭枫察觉到他的小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仍不作一词,只微眯起眼道:“锦盒里有什么?”
卫垣虽然极不喜欢这种被盘问的感觉,还是极不情愿地解释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关系到皇室的安危。”
他最怕的就是李渭枫这个态度对他,安定侯的脸上表情越少,就意味着他的心情越差,而他只要一生气,浑身就会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场,不怒自威。
不愧是前太子的亲生儿子,这种人生下来就比他适合做一国之君,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越想心里越没底,只怕出事交代了也要挨一顿批。
李渭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写满了极度的怀疑,他从小看着卫垣长大,小皇帝从小就很擅长糊弄人,可要真的撒起谎来,确是破绽百出,何况他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机敏聪慧不输于天下任何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偷走重要的东西?
“就这么被她给跑了?”他的神情像极了即将生吞活物的狮子。
卫垣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干巴巴道:“就……就这么跑了……”
“卫、垣!”
雄狮的怒吼响彻云霄,震飞了卫垣的三魂六魄,只余一魄将将担着他最后的胆量,支撑着他没有软倒在地,他还是头一次见一向以和煦宽容自持的李渭枫如此发火。
他怒不可遏地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把那半张地图就这样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人带走,我就敢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然后陪你一起去地府里见卫氏的列祖列宗!”
卫垣扑通一下就坐回了椅子上,小狐狸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耳朵,诚心诚意道歉道:“不,我没有,你听我说,其实是这样的……”
他将鹿竹与他的计划一字不落地全盘说给了李渭枫听,然后从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了真正的那半张地图,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低眉顺眼道:
“真的在这里。”
李渭枫这才松了口气,让他将地图塞回原处,坐到他对面,一如既往语重心长地教训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轻易相信那种身份不清不楚的人,万一她别有用心……”
“我知道了知道了,师父别念了。”
卫垣捂着耳朵,蹬着腿一边摇头一边撒娇道。
李渭枫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他没有一丁点法子,说到底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玩心难泯,等再长大一点,自然也就沉稳了。
两人将几日以来的收获又重新沟通了一番,提起晴芳,卫垣有些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有想为难你媳妇儿,可她太倔了,朕又不能为难她,孩子没事吧?”
李渭枫微微垂下眸子,又想起她离开时的那一幕,不禁有些冷然。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从前他冷待她三年,不闻不问,置若罔闻,如今终于遭了报应,一遍一遍地吃着情字的苦头。
他顿了顿:“没事,我让她先回去了,皇上不必担心。”
卫垣支着下巴,认真地看着他,一手伸到他的右嘴角,强行扯开一个略显滑稽的弧度,叹气道:“你个傻子,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什么事都能手到擒来,唯独遇到自己的事,就只会说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冷暖苦甜都自己挨着,你这样叫我如何不担心?”
难得他没有在他面前自称朕,李渭枫明白他这是放下了身份想与自己进行一场兄弟之间的谈心,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孩子这么说道,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抱拳轻咳了两声:“我没事。”
卫垣把玩着被他捡起来的砚台,像个小老头儿一样继续喋喋不休:“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必事事为我操心,等这件事解决以后,回到皇城,我再给你一个月的假,好好陪陪小嫂子,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中意的人,再弄丢了多可惜,我还等着来年抱小侄子呢。”
他有些尴尬地拧过头:“我知道,我只是,不懂该如何去安慰她。”
“弄春对她来说有如亲妹妹一般,我明白她心里有多难受,如果换做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自从收到弄春出事的消息之后,李渭枫就在反复地问自己,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么?在经历了沈府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就该明白,她有多么重视手足情谊。
弄春的死,于她而言大概就像是塌了半边的天一般,这个时候自己却不能陪在她身边,给予她支撑,反而眼睁睁站在远处,看着她陷入自我谴责自我唾弃的泥沼当中,无能为力。
这样的他连自己都找不到借口可以信任,更何况是晴芳?
两个人都陷入到长久的沉默当中,卫垣见他紧锁眉头,心事凝重,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呆呆地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出神。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一个暗卫无声无息地跪在了门口,卫垣认出那是李渭枫手底下的护卫,点头让他进来。
那人像是一道黑影,走路也悄无声息,一瞬之间便跪在了他们面前,他将一块带着血的腰牌双手递给了李渭枫,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冷静,有些微不可查地颤抖道:“侯爷,我们在城外的崖底下,发现了江大人……”
李渭枫从回忆里抽出神,视线落到那枚被被血浸透的银制腰牌上,眉眼平静道:“他人呢?”
卫垣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听到暗卫深吸了口气,哑声答道:“尸体……已经被狼群分食地差不多了。”
卫垣瞳孔惊颤,手里的砚台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碰巧磕碎了红木桌面。这一下有如砸在了李渭枫的心上,他怔愣了一下,喃喃道:“尸体?确定是他么…”
暗卫道:“我们还发现了江大人的佩刀,除此之外,江大人的身上还有两个血字。”
“什么字?”
李渭枫脸色煞白,眼底好似涌起波澜万丈,却又不见一丝痛苦与伤心,卫垣有些看不懂他的情绪。
暗卫小心翼翼地看了卫垣一眼,才答道:“居恭。”
卫垣闻言凝住眉头:“居恭?那不是……”
他与李渭枫对视一眼,二人心下已经了然,居恭,是傅正年的字,只是傅正年如今身在长安,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朗月初那边见到的并非真正的傅相?
这不可能,傅正年爪牙众多,对付一个江鹤何须他亲自大老远跑来这里动手,除非他早就已经看出朗月初的破绽,知晓了真正的卫垣身在何处,他来这儿真正的目的是小皇帝。
如此一来,胡寅背后真正的势力倒也有了些眉目。
李渭枫从椅子上站起身,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道:“属下姓林,名望山。”
他的面容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沉稳,似乎死的只是府里的一个普通侍卫,不足以引起片刻的伤心和难过,他沉声命令道:“好,以后就由你先暂时统领府卫,吩咐人把江鹤的遗体火化掉,送回长安交给夫人,以世子之礼,一并与弄春葬在一处罢。”
“是,属下遵命。”
林望山出去的时候,从身后摘下江鹤的刀,轻轻搁在了地上,李渭枫只是看着,没有说话,他离开后,卫垣当即命人飞鸽传书给朗月初,交代他查一下宰相府最近所有人的行踪。
他回来,见到李渭枫仍静默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般盯着地上的刀。卫垣实在想不出有用的话来安慰,只好抽出他腰侧的轻雪剑,小心翼翼道:“来吧,你也许久没有与我切磋过武艺了,不如趁现在我们来打个痛快,发泄出来就好了。”
他想李渭枫此刻大概终于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沈晴芳的心情了,只是他终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同她一般跑到心爱的人面前大哭一场发泄情绪,然后一走了之。卫垣静静地站在一侧,等着他的回应,良久,李渭枫闭了闭眼,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刀,轻轻摩挲了一遍刀身,才哑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