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阁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除了葬身火海的胡寅,其余相干人等,连带着敬恩寺那伙儿僧人,均已被抓拿归案。
经此一劫,扬州城的半边天都变了颜色,百姓们不知其中玄机,还都沉浸在痛失父母官的哀伤之中,甚至又不少人自发来到方府门口吊唁方荐夫妻。
可实际上方荐并没有死,他只是被落石砸伤了脑袋,如今成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被卫垣关在了扬州密牢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他的宝贝在哪儿。
福童子等人伏诛后,卫垣吊着骨折的右臂,亲自出马连审了他们三天三夜,终于把这盘根错节的复杂纠葛给审了个明白。
原来这十几年间胡寅他们侍奉的主子,一直都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而是方荐的夫人——曲如烟,方荐夫妻离情这件事鲜少有人知情,胡寅便是其中一个,只可惜他已经是个张不了嘴的死人了。
这夫妻二人有意思的很,丈夫在外面一派光风霁月,清正廉明的样子,妻子则在背地里利用他的权势,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一出双簧大戏。若说方荐对此毫不知情,只怕傻子都不会相信。
卫垣命人将方府里里外外搜了个仔细,最终在方荐的书房里发现了一间密室,卫垣在里面找到了一封夹在书里的手札,里面放着的,正是剩余的半张龙脉地图。
他将地图拿给李渭枫看:“朕果然没有猜错,这上面画的正是龙脉所在的位置,以及洞内玄机的破解之法。”
与之相比,他手里的那半张残页,几乎毫无用处,仅仅能看出龙脉所在的大致范围,要是没有方荐手里的右半边地图补充,简直就是废纸一张。
“怪不得方荐能事先设下如此缜密周全的埋伏,皇叔这也太不厚道了!”
李渭枫只笑了笑,也不搭腔,随手捡起方府的账本翻了翻,还没看上几眼,望山突然来报,说是暗卫在后门抓住了一个正要逃跑的婢女,据旁人指认,此人正是在曲如烟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
卫垣命人将她带了上来,还未等拷问,那婢子为了活命,便自觉主动地把知晓的内情全都招了出来。
原来曲如烟当年在嫁给方荐之前,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新婚之夜方荐虽然察觉到了实情,可他非但没有大发雷霆,还主动向曲如烟示好,答应会帮她隐瞒下来,要她放下过去,安心做方夫人。
不过曲如烟知道,他完全是看在自己娘家背景的份儿上,才会选择隐忍不发。那时候他还只是官场中的一个无名小卒,需要仰仗曲家的势力为自己开
这些年来,二人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可谁又曾想过,成亲十数载,除了新婚之夜,方荐再没碰过她一次。
没有子嗣,他便买通大夫欺骗曲家人说是她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既为自己赚得了不离不弃的痴情好名声,还顺理成章地掩饰了二人离心的真相。
曲如烟恨他,也恨当初那个玩弄了她,却又随意舍弃了她的负心汉。后来,或许是老天爷觉得她可怜,想要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偶然之下,竟被她得知方荐与那人一同觊觎皇脉,结党营私。
那晚,她以此为把柄,再次敲响了久违数载之人的房门。
婢子说,自那之后,曲如烟便像换了个人一样,每天想尽办法讨好方荐,白日里曲意逢迎,晚上更是使劲浑身解数取悦方荐,不久之后她便被诊出有了身孕。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方荐也不肯留下这个孩子,被迫堕胎的那天晚上,曲如烟趴在净室里咬着帕子疼得痛不欲生,而方荐却在群芳阁中笙歌醉舞了整整一夜。
这件事情除了她和府中管事以外,再无旁人知晓。就连那晚伺候落胎的婆子,都被方荐割了舌头送到偏远的乡下去了。
原以为曲如烟会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可事实上她却像没事人一般,继续同方荐相敬如宾的相处着,谁都没有再提孩子的事情。
婢子还说,曾经碰巧听到过二人商议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方荐似乎还要求过曲如烟帮他攀附某人,曲如烟不同意,他便以新婚夜之事以及曲家名誉相威胁,逼她就范。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从勾结胡寅,但骗取龙脉,李渭枫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卫垣虽是唏嘘不已,但也发现其中仍有许多未解之谜:“可朕还有一事不太明白,既然方荐没有死,那藏经阁中与曲如烟一同葬身火海的究竟是谁?”
那婢子显然并不知情,其他人也毫无头绪,唯独晴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手指头:“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等我们回到长安就知道了。”
用过午膳,李渭枫带着晴芳回房歇息,因着方才她胃口不佳没用多少饭菜,下人便送了利口小食上来,晴芳靠坐在床头,由着他一勺一勺喂给自己吃。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前后两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李渭枫舀起一口甜汤,吹了吹热气喂到她嘴边:“来,小心烫。”
晴芳嗦了一口,满足地喟叹道:“与曲如烟相比,我可真是太幸运了,能嫁给侯爷这样的好男人!”
无视掉她惯来随心所欲的吹捧,李渭枫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怎么对方荐夫妻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说来你可能不信,是我猜的。”
晴芳踢了踢脚边窝成一团的被角,正色道:“弄春出事的那几天,曲如烟安排了一个叫新桃的婢女来服侍我,那小丫头话很多,叽叽喳喳的,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当时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弄春的伤痛之中,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是后来想起藏红花一事才反应过来。”
“新桃说过‘我们夫人和老爷一直都是分房睡,府里面伺候的下人有时候会不太够用…’”晴芳又咽下一口甜汤,嚼着里面的红枣叽里咕噜道,“你说正经的恩爱夫妻哪有天天分房睡,日子各过各的?”
“藏经阁失火的时候,我曾隐隐约约听见曲如烟快咽气时留下的一句话,她说原来你到死都不愿来看我一眼,这话当时不觉,可现在看来,那个你,指的只怕并不是方荐罢。”
李渭枫又给她喂了一口红枣山药粥:“娘子如此聪慧过人,看来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
晴芳往窗外看了两眼,才支着下巴慢悠悠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有个不太礼貌的疑问,你说那个孩子,真的是方荐的么?”
李渭枫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
“说实话,在得知你们对方荐有所怀疑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可直到你们的猜测得到证实,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先前他在我面前表现的深情不舍都是装出来的,他利用了曲如烟的死,一石二鸟地除掉了对他不利之人,还顺带骗过我们,为自己脱了身。”
晴芳展开双臂,窝进李渭枫怀里寻求一丝安慰:“你知道么,或许方荐并非从未爱过曲如烟,他大概早就猜到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拿掉孩子的那晚,我想他大概是伤心欲绝了,才会彻夜买醉。”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说一个人,究竟要心狠到什么程度,才会一边爱着她,一边利用她?”
李渭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单手将她提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眼睫,情到深处,有些话不必挑明,对方自会明了。
晴芳摸摸他比从前更为消瘦的下巴,有些心疼:“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或许他们之间的纠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嗯,逝者已矣,过往的恩怨也已烟消云散,活下来的人,还是要以此为鉴,好好生活才是。”
听得出他意有所指,晴芳瘪了瘪嘴:“以此为鉴?难道侯爷在怀疑我肚子里这个……?”
“不许胡说!”李渭枫用力扯了下她的嘴角,“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晴芳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拿腔作势道:“哼,我上哪知道去?您平时自个儿瞎琢磨惯了,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哪儿还有我知道的份儿?”
又被她揭了一遍短,李渭枫自知理亏,忙低头赔礼道:“是我不好,我知道娘子心眼儿一向宽厚,这次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可好?”
“看本姑娘心情吧!”
“好,都依你。”李渭枫将瓷碗放下,又喂了颗葡萄给她,“不过,你方才跟皇上说,另一具尸体的身份待我们回到长安便会知晓,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其实是因为我不小心听到曲如烟在临死之前,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
晴芳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就不告诉你,你那么神通广大,自己查去。”
身心休整完毕过后,卫垣终于舍得领着他们踏上回程之路了,临别之前,李渭枫又去了一趟密牢里探望了一次方荐,他很快就要被问斩于市,方家的全部家当也都被充了公,卫垣念在他为官期间深得民心的份儿上,免了他族人的死罪,只将他们发配去了边疆,永世不得踏足中原一步。
“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的话。”
李渭枫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留给了方荐,临走之前,还送了他一句话:“有时候,真相就摆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鹿竹和怀夕依照约定自然要跟朗月初一同返回长安,卫垣连他们入宫的身份都安排好了。占星楼落成这么些年以来,一直只有朗月初一个人住在里面,七层的高楼,白日里空空荡荡的,夜晚也没点烟火气息,正好让她们住进去,当国师大人的“左右护法”。
美其名曰给朗月初做个伴儿,实则是方便卫垣自己没事儿的时候,跑去找他们玩罢了。
前两天晴芳又带着李渭枫去了一趟花婶家,如今东虎的身子已经彻底恢复康健,天天跟着阿南去学堂趴窗户蹭书念。好在夫子不嫌弃,从来没有驱赶过他,一来二去的,书院里的孩子们都跟东虎打成了一片。
听闻夫子待东虎不错,花婶有些过意不去,便替他交了一份束修,正式把他送进书院里读书去了。
东虎识字比较慢,夫子常常在私底下给他开小灶,花婶知道后,便直接把夫子叫来了自己家里,教完后顺便留他下来吃个晚饭,时间久了,两个人家长里短地聊着聊着就生出了感情。
一个鳏夫配一个寡妇,倒是谁也不嫌弃谁,夫子找了个好日子就托媒人上门张罗了婚事,晴芳来的时候,正是他们搭伙过日子的第一天。
花婶的脸上洋溢着照人的幸福光彩:“哎哟,我这把老骨头最近可是被街坊邻居笑话惨咯,都快没脸出去摆摊了。”
晴芳捂着嘴巴故意调笑她道:“我倒是觉得您开心得很呐。”
花婶拧了下她的脸颊:“你这丫头,还学会酸人了。”
晴芳握着她的手撒娇道:“哎呀,我说真的,他对你们好不好?”
花婶由她靠着自己,跟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好,好着呢,他为人敦厚随和,又有学问,家里也没有旁人。最主要的,是他待东虎极好,不嫌弃他是个傻子,教他读书写字,为人处世,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待我们这么好。”
晴芳能够看得出来,花婶是发自肺腑地看重夫子,这样也好,临了的时候还能有个伴,苦日子过够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告别的时候,晴芳依依不舍地抱着花婶不肯撒手,在她心里,这里已经算是她第二个娘家了,在卫垣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被李渭枫拉着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知她放心不下,李渭枫宽慰她道:“你若想他们,日后有空,我便常带你回来看看。”
晴芳撇撇嘴鄙夷道:“你也就嘴上说说了,谁不知道咱们安定侯平日里有多忙,忙到连自己娶了媳妇儿都不记得。”
李渭枫温和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打趣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话说到晴芳的心坎里去了,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侯爷,假如有一天我先离你而去了,你也一定要像夫子那样,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彼此扶携着度过下半辈子。”
这回李渭枫倒是没有再骂她傻,他将晴芳抱进怀里,大手轻柔地覆上她的小腹,想到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共同属于他们二人的小生命,内心便十分完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晴芳,比起考虑将来之事,我们不如好好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晴芳仰起头来,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释然道:“好,咱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