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前几日提议于科考考题中着重古文之事还望陛下肯准。”
斜靠在龙椅上的老人眯着眼看向殿上躬身上奏的礼部尚书,心道,这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东西真真是个瞧不明白眼色的家伙。
忌惮于礼部尚书这副世人皆知的铁齿铜牙,老皇帝又不敢直接把话头给噎回去。
手指在龙椅两侧的龙头上摩挲,咧着嘴装出一副笑脸:“今日大柱石得胜回朝,乃是大喜的日子。潘卿啊,朕知晓你定是不想在这个日子里面误了喜头,此事可否来日再提?”
礼部尚书潘承礼还想再说,抬头瞥见当朝丞相严志方的眼神,只好先把话头给憋了回去,老老实实地退回了百官的队列。
“这就对了嘛,大柱石得胜归来可是立了大功,这要是让大柱石不高兴了,潘卿,你至少得请潘卿吃两顿酒才能让他消了气。”
老皇帝满意地把玩手上的玉扳指,故意打趣道。
大柱石看着倒是没生气,不过那话说的着实让人听得有些不悦:“无妨。臣远在北疆之时就对潘尚书所提的‘重习古文之风’有所耳闻,到了今日想来定是早已形成了体系。
就是这时日说起来有些巧了,听起来不像是将士拼杀得的胜,倒像是尚书大人率书生们用古文打赢的仗。”
皇帝陛下怕潘承礼的铁齿铜牙,大柱石明程候祁连国却是不惧。本就是共事数十年,彼此秉性清楚得很,动动嘴唇就知道这老匹夫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吵架这件事儿就和带兵打仗一个道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大宁乃至天下的读书人都敬佩潘承礼的学识,称他一声“先生”,而大柱石非但没有给他敬重,想来可能还是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能在吵架这件事儿上赢了他的。
再说了,自己膝下三子,个个都是京城颇具佳名的公子。而他潘承礼呢,活到快六十岁的年纪了,还是个老光棍,论生活的滋润那更是远不如自己。想到这儿,祁连国不由得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
许是有严相的眼神在前,潘承礼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大殿上同祁连国吵嘴,只是用鼻子哼了声气以示愤愤,就没有再言语。
下了朝,潘承礼走在严志方身侧,还想着刚刚大殿上的事:“严相,我明白刚刚在殿上你劝阻我是为我着想,但是有关古文之事,我还是得同陛下再提一提。”
严志方叹了口气:“礼常啊,你就总是这么个脾气。月初,陛下这些年来头一次上朝,本是得了北疆的战报,心中喜悦才上朝的。
结果战报还没说呢,你就先大提一通古文之风。
今日也是如此,陛下还未开口呢,你就又抢着要讲。亏得是大柱石暗戳戳讽了你一顿,让陛下舒了口气,不然今日定是不会给你好脸色。”
“可是,重塑古文之风,对于当今读书风气有着怎样的作用,严相,你我都是清楚的。我相信,只要我和陛下讲清楚这其中之利弊,陛下他一定会同意的。”
潘承礼越说越激动,但是严志方却给他浇了盆冷水:“礼常,陛下老了。”
满腔热情到了嘴边,忽地被这句话给噎了回去。涨红了半边的脸,不知是应该继续红着以示激情,还是悻悻地退回去。
潘承礼楞楞地定在了原地,他空有满腹学识,却是不知如何应答。
只因严相说得并非虚言,上一次上朝还是大柱石出山亲自领兵北上的时候。算起来,大柱石北上打了三年的仗,陛下就三年没有上过朝了。
严志方又拍了拍他,“走吧,今晚大宴的时候可得慎言啊。”
不过陛下今日确是很高兴,大柱石收复了北疆三州,让北疆百姓重回安宁。
战报传遍九州,举国欢庆,天下大赦,但是圣上只言收复失地。至于个中缘由,圣上并不明说,不过早在三年前大柱石出征之前,就已然成了大宁上下公开的秘密了。
洪正三十七年,桐州守将挟知州而起,短短半个晚上的时间,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桐州府。
相邻的青州守将如法炮制,之后两州叛军联合,没出一旬的功夫就彻底打下了北境三州。
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但是他们花了一旬功夫打下的北境三州,却是在大柱石亲自带兵围攻之下足足守了三年,足见其实力。
当今圣上十七岁继位,前半生励精图治,终将已见衰颓的大宁王朝重启盛世。只是到了暮年,朝中出现如此叛军,不仅大宁百姓受尽苦难,传到周边邻国更是成了笑柄。
老皇帝骄傲一辈子,这种事情自然是挂不住面子,故而只说是北境外敌侵扰,旁的就只字不提。
不乏文人用或是暗戳戳的或是直言不讳的文章痛批当今圣上老来纳妃,终日迷醉于后宫,这才是国运中落的原罪。
但是这些说法也都只存在于文人愤慨的文章与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话之中,至于真实性也只能问问朝中群臣们了。
不过,朝中群臣,又有哪个敢说呢?
故而这些传闻,终究也就只是成了传闻。
不管缘由为何,大柱石到底是重新出山还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圣上自然是要为其大办一场宴席,还特许其携妻儿一同入宫参加宴席。
大柱石祁连国膝下三位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经成了家,也都承了父业。他们自幼就跟随父亲习武,上阵杀敌,如今这兄弟二人的名号在北莽,西凉都是响亮亮的。
祁连国还有一位三公子,并未随父兄从军。
三公子祁兴和幼时染了疾,虽说遍寻名医最终治好了,但也落下了病根,从此便有些跛脚。
但这对他来说倒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与兄长不同,他并未随了父亲那份上阵杀敌的豪情,而更喜读书。长相上,也因随了母亲,而更多了几分清秀。
祁三公子没有从军,也并未考取功名。不过他的才气依然还是闻名京城。不仅擅写文章作诗,更会写词谱曲,霓裳院的曲子一多半都是出自他之手。
霓裳院的赵妈妈更是吩咐下去,只要是祁三公子来,包括他带来的朋友,统统上好酒好菜,让最好的花魁作陪,并且不收一分银子。
但是祁三公子出手自来就是阔绰,哪怕每次赵妈妈都推说不用不用,但也没有哪一次是少了他霓裳院一文钱的。
大柱石留在宫中陪陛下下棋,他派的人到府中唤夫人和小儿子入宫之时,祁三公子正准备出门。
“三公子,侯爷回来了。”副将从宫城内急冲冲地赶回来,一路上就想着三公子可别溜出去了,所幸在门口将其截住了。
“我知道啊,今晚不是陛下设宴吗?我出去见几位老友。”说罢,他就欲上车。
副将见状赶忙冲到马车前把他给拦了下来,“三公子,陛下唤您与夫人一同入宫。侯爷正在宫中陪陛下下棋呢,特地命我来接您和夫人。”
祁兴和挠挠头:“这种宴席从来也没有携家眷的规矩啊。”
“这我哪儿能知道啊?侯爷就是这么吩咐我的,其他的,末将也不敢多嘴啊。”
这种事情祁兴和不明白,副将就更不明白了,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拦住三公子,并把他给完好地送进宫去。
祁兴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去禀告一下母亲,我去换身衣服。”
转身刚准备回府,忽地又转过身来。副将本松了口气,但是又见其转身,吓了一个激灵,忙张开双臂拦在车前。
“我不跑。”祁兴和叹口气有些无语,把目光投向马车上的贴身护卫,“棒头,你帮我跑一趟书院传个话,就说我今日有事脱不开身,明日一定过去。”
母亲在后宫请安聊家常,不过祁兴和也不无聊。因为侯府的马车刚一进宫门,就被人拦住了。
“下车,上我的马。”
来人牵着马双手抱胸候在宫门旁,同明程候夫人道了声好就把祁兴和给拽下了车,又扶着他上了马。
自己则一跃上马,从后面环抱住祁兴和,驾马而去。
“皇子的日子过的就是比我们这等百姓舒服。
瞧瞧这屋子,比我家院子都要大。唉,羡慕不来啊。”
穿过院子走进里屋,没有外人,祁兴和禁不住打趣道。
“你若再不说人话,我就把你送过去御书房陪父皇和明程候下棋了。”
青年也不怕他打趣,自幼相伴长大,自是清楚祁兴和怕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祁兴和双手合十,连连作求饶状:“得得得,我不说了,还望八皇子恕罪。”
说罢,又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番,啧啧道:“看来八皇子出去这一番历练得可是不轻,比走之前瘦了可不止一圈。”
“那可不。不过多亏了两位兄长的照顾,不然说不好我就得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
这儿的“两位兄长”说得自然就是祁兴和的两位兄长了。
他们俩自幼一同长大,八皇子又跟着大柱石祁连国习武,故而两位公子也是把这位皇子视若亲弟弟。
“那敢情好啊。”祁兴和一点也不客气,把这儿当作自己房间一般,斜靠在暖阁上,还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我劝你最好是断了右腿。正好我跛了左脚,你断了右腿,我们俩也算相配。
就算是没有姑娘肯嫁,我看我们俩这样也能凑合着相伴着过日子,昭云啊,你看这般可好?”
八皇子宋子稷字昭云,祁兴和一般都是直呼其大名亦或者是故意打趣而叫他“八皇子”,这会儿也是为了逗弄他,才叫了其表字。
宋子稷抄起桌上折扇敲了一下他脑袋,面露鄙夷:“早就听闻明程候家的三公子虽常年流连霓裳院,但从未与哪个花魁有过肌肤之亲,坊间都称其有断袖之癖。
现在看来,传言恐怕非虚啊。”
祁兴和倒是也不恼,侧卧在暖阁上,做了个妩媚的神情:“我有没有断袖之癖,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知八皇子可否愿意收下奴家。”
宋子稷本是想以牙还牙逗弄逗弄,却是不曾想这家伙全然不知脸皮为何物,反而是被他的笑弄得胃里一阵翻涌,连忙打开折扇,扇去周身的晦气。
见目的已经达到,祁兴和坐起身喝了口茶,又捏了块糕点塞嘴里。
“唉,恐怕到最后就只剩下我孤家寡人咯。”
祁兴和没来由地长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幽怨。不过他幽怨的一叹,并没有惹得宋子稷一顿打。
看起来,则是八皇子似乎有些羞涩。
祁兴和并不作罢,又继续咂咂嘴说道:“想当初这广鸿城里面,多少大家闺秀对咱们八皇子一见倾心。结果呢,出去几年打了个仗,受了个小伤养了几天,就把魂儿给丢了。”
说着,他朝宋子稷那边凑了凑:“哎,我就是挺好奇的,那个小郎中给你下了什么药,把你这魂儿给生生夺了去。”
“什么小郎中,人家是大夫。那可是江湖有名的名医。”
“名医?反正我是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那是你见识短浅。你没见过,你不知道,她的医术有多高明。高明到明明是三九寒冬,却让人感觉是四月芳菲天......”
“停,打住。我并不想听你描述这个小郎中,哦不,女大夫,等明日去书院的时候我去找清晏,我要听他不带偏颇的描述。”
“明天你恐怕在书院还见不到他。”
“为何?”
“他都没入京,在阳州就和我们分别上了龙鹤山了。分别前他说下山会直接回家。
若是要在书院等他,恐怕没个半旬是等不到的。不过,过几日我们倒是可以直接去他家寻他。”
“直接上了龙鹤山?”祁兴和愣了愣,转而想起来宋子稷曾写给他的书信里面提到过龙鹤山的事儿。
龙鹤山在天下道统之中位列前三甲,传说道祖曾在此飞升,故而也曾因此而鼎盛一时。
只是近些年来逐渐式微,在大宁朝中更是因得宠的那位环妃娘娘信佛而愈发不受宫中待见。
龙鹤山的这些事儿祁兴和当然是知晓的,宋子稷跟他提起的自然也不是这个。
龙鹤山上虽说在江湖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地位,不过其现任掌教的功夫依旧还是能排得上号的。
尤其是他的那一手剑招,在大宁江湖上更是一顶一的。
祁兴和想见的那位老友郭清晏习的就是剑,被龙鹤山掌教云游之时碰见,结了忘年交的同时也算是成了其半个弟子。
“他去山上陪几日秦掌教了。下了山再回家,估摸着可是没什么好日子过咯。”
宋子稷的话勾起祁兴和对郭清晏爹娘的回忆,尤其是他爹。
郭父虽说只是村中学堂的先生,但是学识了得。
书院的院长郑夫子就不止一次地跟他们说过有机会要去拜访郭先生,向其请教学问。
祁兴和见是见过郭先生,也向他讨教过古书上的一些问题。郭清晏从军之时,他还时常前去拜访。
只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位老先生记得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将已然会试上榜的郭清晏三脚踢出家门,赶去从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