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呼噜，后来着怎么样了？”

树上的呼噜有很多，但是他们都知道指的是哪一个。

“挺好的，那么重的伤，一下子就没事了，大家都说那是神迹，就让它继续住在树上，母神是赏罚分明的神明。”铜木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闷闷的。

突然打开了话匣似的，往日沉默寡言的铜木继续慢慢地说着：“呼噜很勇敢，它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也是它鼓励我，不然我根本爬不出大地之树，后来呼噜生了许多小呼噜，小呼噜又生了更多的小呼噜，它们都很勇敢，不像我……”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明心轻轻地将手指扣在轿子的扶手上，打着节拍，不再试图劝什么，讲什么鼓励或刺激的话，就这样慵懒着，享受着难得的平静时光。

铜木也在享受，背上的担子一点都不重，手指敲在虫壳上的声音，平凡却好听，六万年来，从来没有一刻，天之鹏的光芒像此时一样温暖，铜木不禁放慢的了爬行的动作，想让这时光慢一些。

“累了吗？累了就歇歇吧，我们已经爬地很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树顶了呢。”

从树木中伸出翠绿的枝条，编制成开满小白花的绿毯，用藤蔓吊着，成为一只宽阔的网兜，足以让五六个人躺在里面。明心从虫轿里跳出来，坐在绿毯上，倒一杯中洲来的美酒，递给铜木，“总让你们请我，也该给你尝尝我们那儿的特产的。”

铜木想说不累，但酒已经递到身前，玫瑰色的酒液，温润的白玉杯，捏在青葱似的三根手指间，美的让人不忍拒绝。

“味道怎么样？”

“唔……没什么味道，但是好奇怪，头有点晕。”

“哈，和我一样呢。”明心递给兰馨一杯，又自斟了一杯，虽阅酒无数，但唯有这种叫做西行客的酒是她真心喜欢的，酒不醉人，但是酒意醉心。

酒只一杯，喝完便珍重地收好，可不敢喝多了，不然就真的爬不上去了。

“对了，这个是我在对面找到的，就送给你吧。”

明心捧出一只黄玉雕的胖胖的呼噜放在藤垫上，脖子上用红绳系了只玉铃铛。

“这，这是！怎么会？”铜木吃惊地膝行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黄玉雕，轻柔地在柔和的纹理上抚摸。

“你认识这个东西？”

“这是呼噜，是我为呼噜雕的像，可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呼噜不小心打碎了，怎么会？”

明心仔细用神识研究过这只玉雕，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普普通通的玉石而已，但也绝对没有发现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痕迹。

明心奇道：“我是在对面的母神石像的手掌上找到的，会不会是你的父母朋友粘好放上去的？”

“怎么可能？！”铜木更激动了：“爬到母神像上，那是对母神最无耻的亵渎，他们绝对不会作出这种事的！”

“是这样吗……”明心垂眸，若有所思。

“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母神的转世，不算亵渎的！”铜木忙解释道。

明心知他会错了意，无所谓的笑笑：“我没生气，休息好了吗？好了我们就上去吧。”

“呃，好了。”

明心收起玉像和藤毯，跳上轿子，“快些吧，我快要等不及见到他们了。”

有了这一句话，铜木越发卖力，半个时辰的路程，铜木不到一刻钟就走完，爬到树冠广场上，明心没有理会冲上来亲近的呼噜们，拉着铜木，径直奔向树冠上的神殿。

这些天有了来自铜木的神秘力量鼓舞，猴群实力大增，已经连续七天多没有使用过青莲的力量，连带着青莲好似也睡足了觉，即使是在白天，也散发着淡淡的青光。

冲着蛇人像恭敬一礼，明心深吸了口气，踏前一步，双手捧上青莲，缓缓从蛇人像的手掌中取下。

周围围满了呼噜，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明心的动作，不知她要做什么。

明心取出呼噜玉像，将青莲放在玉像的头顶。

青莲放出微光，感受到一股排斥的力量，明心放开手，青莲就悬浮在玉像的头顶，躺倒的玉像渐渐四腿杵地直立了起来，胖胖的狗脸露出睥睨之色，也不知哪只呼噜叫了一声，所有的呼噜全部向着玉像匍匐着趴在地上，只剩下呆立在其中的铜木，突兀地显现出来。

玉像两条后腿直立站起来，走到铜木身前，前爪捧下头顶的青莲，如同老国王褪下国王的冠冕，戴在新王的头顶，青莲的光芒洒在铜木身上，铜木的身体渐渐开始变大，肌肉隆起变成山峰，肤色转暗如同黑铁，憨厚的眉眼放大之后变得威严而持重。

铜木脚下，巨大的重量将大地之树的树枝压得微微下垂，树皮表面噼啪地在巨大的压力下爆裂开，可想而知铜木此时重量的恐怖，直到青莲的光芒消散，铜木已经长成数十丈高的巨人，比那一晚受到惊吓时，还要大上一倍。

神殿中的玉像在大地之树的震颤中生出一道道裂缝，当玉像终于碎掉，铜木混沌的双眼突然射出耀眼的金芒，明心知道，真正的铜木，苏醒了。

铜木缓缓落下一只手，一根手指伸进神殿中，几乎将整个神殿铺满，明心从那一堆碎玉当中拾起唯一完整的玉铃铛，带着兰馨，爬上手指，走上铜木的手掌。

手掌抬高到头顶的高度，头顶上青莲已不知何时消失，明心跳上铜木的头顶，紧紧抓住铁索钢筋般坚韧的头发，铜木站立起来，迈起大步，选了一条长长的干枯的树枝向前走去。

树枝越来越弯，脚下的是万丈的深渊，风声骤紧，铜木如被风吹醒似地颤了一下，黄金色的眼睛光芒黯淡下来，脚下的原本稳固的树枝开始颤动起来，巨大的铜木在左摇右晃着，惊慌地道：“神，神使大人，这，这是怎么了？”

明心想起兰若的话，“实在不行，直接把他扔下去也是一样的。”

从铜木的头顶上站立起来，抬剑向天，神识锁定住枯枝上被震动撕扯开的一道树皮裂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声炸雷，金色的火焰从天而落，附着在剑上，明心仰头望天，“总有一天，我能自己斩出这一剑。”

一剑落下，如九天雷落，巨大的枯枝从根截断，铜木下意识地抱紧身下的枯枝，巨大的重量压过重心，枯枝如同天神投下的一只长矛，向着下方直插而下。

枯枝的下方，是一座最宽广的天坑，然而此时从高空看去也只如一张黑色的铁饼，数百昆仑正在那里忙碌着，听闻到树枝断裂的巨响，匆忙地从里面逃窜出来。

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在身边鼓动，速度带来恐怖的风压，让明心必须用尽全力抓住铜木的头发，才能不让自己被风吹走，以铜木的重量，从如此高的高空掉下去，就算是金铁做的身子，也要被摔碎吧？

“母神是赏罚分明的神，铜木，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我，也相信她！”

铜木的眼睛重新亮起金光，如两团金色的火炬从天而降，下方的大地上，大地舞起波涛，一束束黑色的旋风从大地各处升起，卷成道道龙卷，向空中汇聚而来。

龙卷吹至，铜木猛地张开嘴一吸，亿万万颗黑沙被吸进铜木的肺腑，与此同时，铜木的身体继续膨胀开，明心伸手抓住一缕飘过的黑沙，是金属，巨人是金之子，大地中所有的金属正在被铜木吸收。

他的头伸向天，脚插向地，百丈，千丈，直到明心已经望不到他的脚在何处，巨大的枯枝已经变成他手中握的长矛，携着开天辟地之势，撞击在大地之上！

枯枝在撞击的第一时间碎成碎片，与之一同崩碎的是天坑周围的大地，土壤海浪般抛飞到高空，直到好几天之后依然不能从天空落下，天崩地裂，整个大地似被铜木手中的长矛撕开，那么一瞬间，明心几乎以为整个世界就要在这一击之下崩塌。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世界的容量超乎想象，天坑容不下铜木巨大的身躯，但是撕扯开的大地之下，一个更深的巨坑出现在铜木的脚下。

他们还在下坠，坠入地心，无法想象的宽广坑壁上，无数的虫子在上面爬行，它们奋不顾身地跳向钢铁巨人，想用自己的肉身阻挡巨人落下的速度，然而终究是徒劳，还未落到铜木的体表，就被高速摩擦的金属颗粒磨成粉尘，空气中弥漫着焦香，这已不是它们能够加入进来的战斗。

大地之下的空间越来越宽阔，这整个地心都已被噬界之蛇蛀食成它的巢穴，从地心深处传来大地之蛇的梦呓：

“吭哧，吭哧……吭哧。”

声音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明心的心跳几乎随着那声音一起停止，无尽的黑暗中，它醒来了！

一股飓风从脚下卷来，明心干脆抱着兰馨钻进翘起来的几根发丝之中，此时这里俨然是一座盘丝洞。

来自地底的飓风居然能将铜木下落的势头减缓，一只深渊似的蛇口张开在下方，如果它早一些醒来，或许真能让铜木停住。

但是现在，金铁巨人，已经势不可挡。

巨人的双脚踏上噬界之蛇的鼻尖，碰撞的一刻，整个小世界都为之战栗，巨蛇的蛇头嘶吼着退向巢穴深处，铜木终于踏在地面上，向着蛇头追去。

“现在该怎么做？”从盘丝洞的深处传来问询的声音，明心突然意识到，铜木可能有几万年没有试过去正面战斗了。

“我看不见，告诉我它的大小，你们在做什么，越详细越好。”明心大声喊道，铜木和噬界之蛇两个巨物的战斗已经脱离了她的视野能覆盖到的范围。

“它在退，鼻子好像断了，我在追它的头，它回来了，它的嘴比我还要高一头，它要来吞我了！”

仿照着曾经在梦中对噬界之蛇的印象，按照铜木的体型，明心迅速地在脑海中勾画出两个庞然大物交战的模型，“不要躲，手脚撑住它的牙齿，撕它的嘴！”

又一次的撞击，明心紧紧用神识封闭双耳，忍受着噬界之蛇的又一声痛呼。

高速对撞下，张开的大嘴本身就是弱点，以全身的力量和一张嘴的力量对抗，若是这样都赢不了，他们可以直接放弃了。

“它的头裂开了，好多血，好疼！”

蛇血喷洒出来，铜木坚硬的肉身在蛇血的腐蚀之下冒起青烟，明心赶紧道：“跳到它头上，戳它的眼睛，从眼睛向里面掏。”

“太硬了，我戳不进去。”

“那就砸它两眼中间的地方，骑在上面用力砸！”

铜木翻身骑上蛇头，擂鼓似的声响在地心深处回荡。

巨蛇吃痛地立起来，摇晃着头，将身边的土岩层撞得稀烂，想要将铜木甩下去，然而铜木一双腿铸死一般夹着蛇颈，任凭身体一下一下撞在岩石上也不觉疼痛，只挥舞一双铁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蛇头。

狭窄的蛇洞无法施展，巨蛇带着铜木向前冲，回到最开始最开阔的地方，长长的身子从地下不断地伸出来，柔弱无骨地折叠着，向着蛇头卷过来。

“它要缠我，好长！”

噬界之蛇的蛇身遍布地下，如果有这样的再生能力，不是铜木能够对付的，只能用夙华的原计划，“别打了，跳下来，不要让它抓到。”

“它的头掉下来了，天啊，它又长出一个头，把原来的头吃掉了！”

“跑，爬上到地面上去。”

“啊？”

“啊什么，叫你跑你就跑！”

铜木开始向上攀爬，巨大的身躯，却如猿猴一般灵巧，比上行动缓慢的噬界之蛇快得多，“它追不上我，它要回去了。”

“别跑了，回去打它，小心不要被缠住。”

又一阵纠缠后，噬界之蛇被打坏了另一个头，趁着新头长出来的间隙铜木重新拉开安全的距离。

气急败坏的噬界之蛇不断追赶，每次想要放弃退回地底，就会受到铜木新的骚扰，愤怒驱使着巨蛇在追赶中不断升高，直到天坑之顶的鳞片般的天空出现，这才如梦初醒，回忆起远古的宿敌，再也不管身上的铜木，扭头要向着地心沉下去。

“不行，它的力气比我大，我拦不住它！”

明心挠着头，否定掉一个个战斗方案，就在这时，周围的土层轰然破开，一条强壮的树根从中冲出，缠住了噬界之蛇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