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宗凌霄峰上的这条路有一个名字，叫做问心路，所有的正一宗弟子在入门之前，都要走过延绵数十里的山道，正一宗的长老们会在山道上设下重重的考验，反复地挑战攀登者的极限，锤炼体质，拷问他们的道心。

每岁有新弟子入门时，问心路上的经历都会成为他们在好几年内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在问心路上能爬地多高，也是新弟子们互相吹嘘攀比的重要标准，直到多年之后，他们发现这条路与修炼途中真正遇到的那些难关相比，其实并不算什么。

那时他们才不会继续将这段峥嵘岁月挂在心里，转而怀着过来人的心态，笑看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回想自己当年也是那样的傻，彼此会心微笑。

但这并非是问心路真正的作用，它是一个缺陷，一个正一宗护山大阵上故意打开的口子，道家讲抱朴守拙，世间没有完美之物，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名为抱朴阵，正应此理而布置，这条问心路就是那缺失的“一”，它将所有的弱点都聚合到这缺失的一上，从而就没有了弱点，正因为其不完美，反而成就其完美，这一阵，是天下第一阵，前后十万载，无人可破。

而这唯一的缺点，因为融合了太多的凡人欲念，所以会甄别每一个造访者的内心。

若是心怀憧憬，则山路上天女散花，无穷圣景，若是心如明镜，则这一跳路只是普通的一条山路，同样的，若是来人心怀恶念，则道路上千拦万阻，重重难关排布，叫人知难而退，若是执迷不悟者，只能在山路中耗光体力，最后被打扫山路的弟子当做垃圾一样清理出去。

这条问心路不致命，因为无论来者带着怎样邪恶的阴谋，走上这一条路的，总归是愿意接受正一宗的规矩的人，恶客也是客人，正一宗对遵守他们规矩的人总是分外宽容，而若是有人不愿意遵守他们制定的规矩，那就莫怪道家仙法无情了。

这条路从古至今从未出错，一直忠诚守卫着正一宗的山门，但是今天，情况有些不同。

四天的时间，清扫山门的洒扫弟子经历了从麻木到痛苦，再从痛苦转为激动的全过程。

问心路上，一团笼罩的乌云凌晨时从山脚下出现，随后一路带起阵阵爆响，向上飞速地推进。

这是问心路在拷问一个心怀不轨的客人，洒扫弟子早已司空见惯，心中暗自道了声倒霉，每当这样时候，山路上总会被弄得乱七八糟，凭白为他增添了许多的工作。

雷声轰鸣不断，从凌晨直到正午，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清扫弟子开始叫苦，从没见过这么倔的人，这下好了，整整十里山路，肉眼可见地全是被溅起来的泥土沙石，这要清扫到什么时候？

当第二个清晨来到的时候，清扫弟子的心中已经不再为即将到来的任务而感到焦虑，因为过了这个日出就到了换班的时候，这事儿不归他管了。

但清扫弟子还是没有走，在交接过之后，他和来换班的弟子一起留了下来，他想要看一看这个能在问心路上坚持一天一夜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想看一看他能最终能爬到哪里。

三十三里山路，据说当年掌门师伯入门前与人斗气，硬是爬到了第三十二里，是正一宗有史以来爬的最高的，后来掌门师伯就被太上长老破格收为了弟子，这段故事被无数正一宗年轻一代弟子视为传奇。

因为那三十二里山路不是过家家似地入门弟子试炼，而是真正的问心路。

今天的问心路，也是真正的问心路，而那个人已经爬到了三十里。

第三天的时候，这一班轮值的所有十三个洒扫弟子都聚在了山门前，下方两里远的地方，黑云遮天，电龙狂舞，那种奇怪的声音已经响亮如雷，每一次敲击都似锤在每个人的身上，他们惧怕而又期盼着，他已走到三十一里。

距离见证传奇，只差一里。

第四天。

山门处，原本就不甚宽阔的小门楼，已经被闻讯而来的正一宗弟子填满，正一宗外门内门，见习杂役各类弟子加起来，总数超过数十万，如此巨大的基数，即使大部分都在闭关修行或外出游历中，剩下的一小部分再分出一小部分的好事者，仍然足矣将门楼背后衡天台塞地满满当当。

所有人都心怀敬畏地等待见证传奇，如此近的距离，已经能看见乌云中心那个跌跌撞撞的影子，虽然依然看不出男女大小，但却不妨碍众人默数着她的脚步距离那条线的距离，那是上一位传奇用脚步划下的界线。

百步，人们看见了他手中的剑，剑响惊雷。

十步，人们看见了“她”。

三步，正一宗掌门玄青元君立在重楼之巅，望向乌云中的目光带了一丝追忆与期待，从问心路的反应，这当是一个筑基期的年轻人，这样的年纪做不了正一宗的敌人，当然世间也不会有哪一个敌人傻到从问心路上走上来挑战正一宗，会是谁，为了什么呢？

“哈哈，好久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总不会也是与人赌五块儿灵石吧？”背后有人笑着走来，如此热闹的事，怎么少得了李道人。

“李师伯可愿意与我赌一赌，此女能走到哪一步？”玄青元君从容道。

“我赌一步。”李道人嘿笑着，顿了一下才道：“比你多一步。”

玄青元君摇头道：“我赌也是一步。”

李道人不满道：“玄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本来也不是爬地最高的，只许前人超过，却不许后人超过你，这可不是当掌门该有的心胸。”

玄青元君微笑道：“师伯理解的错了，我说的一步，是门前一步。”

李道人皱眉道：“你莫不是近来输地疯了？”问心路上最后的三里，没走一步，都比前面的三十里要难上数倍，便是玄青真人当初也止步山门一里之外，现在却说这阵中女子能走到山门一步之遥，岂不更比玄青真人的资质强了千倍？简直匪夷所思。

“言出如山，师伯还是先想好要赌什么，免得等会儿来不及，你看，她又走了一步了。”

李道人顿时起疑，“若是我们两个都没猜中呢？”

“也算我输。”

“好！若是你赢了，我那副九霄云剑的雄剑就送给你！”

九霄云剑本是双剑，雌剑在他这里，玄青元君笑的高深莫测，李道人念念不忘，他何尝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一言为定。”

前山处一阵惊呼，那阵中女子又走了一步，距离那条线，只差最后一步了。

……

隔着一层迷雾，云外的人看来的是即将完成的壮举，而在雾中人自己，确不啻生死之间的恐怖。

此时的明心，望着面前巍峨耸立的冰晶凤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正一宗这一群变态！

明心并不知道她在这条路上只走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在她感受到的时间里，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个月。

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是真实的，她已经走了一个月，战斗，战斗，再战斗，直到旧的伤口被冰封，再被新的利爪撕裂开，直到战斗的本身已失去了意义。

再迟钝，明心也不会意识不到这不可能是每一个上山者的必备节目，这一路所面对的雪兽雪人越来越强，即便是按照修为而变化的难度，这一路的考验也太超格了一点。

非是明心自我夸大，若是每个正一宗弟子都能从这条路上走个来回，正一宗早就吞并魔道，横扫八方了，又岂会是如今四大宗门并立的局面？

唯一的可能是，她被针对了。

明心甚至可以想象到，此时外面正有一个无良的修士品着茶敲着棋子，拿自己在里面摸爬滚打的狼狈逃窜的样子取乐实际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是她不能停下，若是区区一条山路就拦下了她，她拿什么向苦树他们夸下海口，去救石头？

冰晶凤凰掀起冰翼罡风，冰刀漫卷，威力早已超出筑基修士所可能达到的极限，还未接触，四肢先已冻得僵硬。

明心的双瞳如火，在这不可战胜的威压面前，用战意融化冰冻的血，扬起手中剑，你们不想杀我，你们要玩，那就来玩吧！

“兰馨，闪开！”

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将身边正运功准备的兰馨向后吹飞，兰馨大惊，拼命想要靠近却被明心与冰晶凤凰叠加起来的力量吹得更远，：“姐姐！你要做什么？我们退下去吧，一定还有别的机会的！”

“兰馨，我已经退了太多次了。”明心淡淡道，平淡的言语，却是兰馨从来不曾见过的一面，最冷静，也最疯狂的一面！

遮天蔽日的凤凰突然在面前停下了，最寒冷的造物，被绝对的寒冷所冰封！

“每一次我都在逃，每一次都在借用别人的力量，留好了退路，直到最后一条退路消失的时候才反抗，这是我的风格，我也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对。”

“但是这一次，我不想退。”

不想，这个理由足够了。

识海中，双魂并起紧紧拥抱着仙心，已经麻木的灵力回路中，七个符文同时亮起，浩荡的力量奔行在灵力回路里，在妖丹下，聚成一朵彼岸青莲。

力量，从妖丹中迸发出来的力量，隐藏在仙心深处的力量，明心触摸到了它们，她一直追寻而不得的力量，此时清晰地握在手里。

她看见了那缥缈的道，道在何处？原来道就在心中。

我既是道！

冰雪中生出青芽，阳光破云而下，巨大的冰凤裂开道道缝隙，花骨朵在缝隙中盛开，冰晶散落，消融在春风里。

明心跨前了一步，走过那一道看不见的线，皑皑白雪在生机下消融，她看见了那一层碍眼的云雾，一剑拨开。

再没有任何的遮挡，她看到山门上，那黑压压的人群，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再一步。

一步，又一步，一个比一个更巨大的冰雪巨兽站起来，顷刻又在繁花间融化，每一步踩在台阶上，都结成一张绿毯，沁人的绿色从台阶上向四方蔓延开，开着红白的花，所过之处，淹没一切。

远山的重楼上，李道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明心越来越快的脚步，几乎是在奔跑，此时若是还不明白自己上了当，这千年的修行真是白过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道人激动地抓住玄青元君的袖子。

玄青元君轻轻抖落开，“那路我走过，只要知道诀窍，其实简单的很，当年我正想走来着，没想到被师父给拎出来了……这姑娘的运气不错。”

说话间，明心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山门就在面前，离得最近的洒扫弟子，已经能看清女子翘起的睫毛弧度，他们秉着呼吸等待着，自觉地在最后一阶台阶上让出一片可以容身的空地，等待她踏上最后一步。

然而明心却停下了，在这一步前，她看到了无限，大道无穷，在其中衍化，每一此衍化，都带来全新的可能，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已经膨胀到极限的妖丹和仙心骤然内敛，灵气若海潮涌动，汇聚成旋风。

于九天之上，飘下一缕道意，那是唯有明心自己的才能看得见的一缕道意，象征生机之道，生生不息，融汇入妖丹，在青莲火下，顷刻融为一体。

妖丹一点点镀上暗金的光泽，天外，风云从八方汇聚，电走龙蛇，浩浩天威当空垂下。

“天劫，是天劫，她要结丹了！”

人群蜂拥地退开劫云笼罩的范围内，从未见过这样的结丹方式，正一宗的修士，无不是闭关数月甚至年余，方才筑成金丹，怎么会有四天结丹的道理，还是在问心路上？

唯有玄青真君知道，此阵名为抱朴，取十全九美之意，她走过的路是万般历练，而这最后的一步就是缺失的一，它不存在，所以蕴含无限可能。

结丹需要截取一寸天地之道，她本身的修为已达到临界，再有抱朴之意补上这最后的一寸，才能一举丹成，所以她踏不过这最后一步，因为踏过了就破坏了这道意，谁会拒绝结丹的诱惑？

就在这时，台阶上的明心，踏上了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