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雨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直到早饭时分雨才停了,王青云吃过饭后,决定去城里逛逛,虽然有王青云的记忆,他还是觉得亲眼看看这座老城更真实。
他的住处离通远门不远,所以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通远门。
通远门是山城的西大门,也是陆路进城的唯一的入口,当年张献忠就是这里打进来的。
在后世,他也去过几次通远门,不过那时候只有一个城门洞子,外加一段残墙。
而现在的通远门完好无损,正门上刻着“克壮千秋”,瓮城门上刻着“通远门”三个字。
城楼上驻有守军,不过他是警局的探长,大家都相熟,再加上川军将士,大部分都是袍哥兄弟,而王青云的袍哥辈份很高,所以上城楼倒也没有人阻止他,遇到的士兵还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问好。
站在城楼上,向西远眺,入眼处,尽是重重叠叠,荒草萋萋,逶迤无尽的坟茔,大家把这片区域统称为棺山坡。
这方圆几平方公里的棺山坡,除了埋着城中百姓祖宗先人外,还有明末时期张献忠屠城时,抛弃在此的大量无主尸体。
官山坡上,偶尔有被翻新的黄土,特别显眼,像绽开在墨绿色大地上的小黄花。
城门外有一条街道,名为兴隆街。
本来城门外是没有街道的,只因为古时城门到了夜里要关闭,而城外又全是坟地,错过进城时间的人,如果露宿城外,瘆人得很。
有人看到了商机,在城门外建起了旅馆,没想生意奇好,慢慢的,这里的旅馆越来越多,配套的饭馆、茶馆以及其它一应服务设施都有了,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兴隆街。
二十一世纪,这里也叫兴隆街,只不过那个时候,这里是繁华的市中心。
而现在,却显得既破烂,又拥挤,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偶尔有人坐着滑杆经过,抬滑杆的力夫,嘴着喊着“大转弯”“小转拐”“浠泥烂窖”“只踩莫跳”一类的号子。
远处,一队警察抬着一具尸体往城门走来,看来是出命案了,王青云走下城楼,准备去问问案情,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迎面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王探长吗?听说你死而复生,恭喜恭喜呀。”说完扭着屁股就走了。
这个女人叫温培怡,是个私家侦探,经常抢活儿,王青云对她没什么好感,所以二人见面总是掐架。
不过,以现在的这个王青云看来,这女人也挺不错的,身材脸蛋都有,听说还是在英国留学回来的,侦探水平也不错,破了好几个奇案。
她的小助理赵小嫚悄悄对王青云说:“王探长,你死的那天,我们家小姐哭了整整一夜呢,后来听说你活了,又笑了整整一天。”
王青云说:“她能有那么好心?”
赵小嫚说:“当然了,我们小姐可好了。”
温培怡在远处喊:“小嫚,你还走不走了?”
赵小嫚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这时抬着尸体的警察也进来了,带队警察见了王青云,赶紧上来打招呼:“探长,你怎么来了?”
王青云问:“发生了什么事?”
带队警察说:“枇杷山上的乱坟岗里,死了一个人。”
王青云问;“怎么死的?”
带队警察:“像是吓死的。”
王青云过去检查尸体,带队警察说:“探长,局长说了,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这个案子你别管了。”
王青云苦笑着遥遥头,这是职业病又犯了,于是挥挥手,警察们抬着尸体走了。
他正准备往回走,感觉衣兜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20年前的事,可去望江茶舍找张宝。”
这是谁放的呢?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也许是刚才有人趁他不注意放进去的。
好吧,管他谁放的,先去会一会张宝再说。
所谓20年前的事,就是这个王青云死前正在查的旧案,也是他自己家的灭门之迷。
20年前,王青云家是个大户,有一天,一个家丁带着他出去游玩,结果被人绑架,并以此为要挟,勒索十万现大洋,限期两天,否则撕票。
十万现大洋不是个小数目,他父亲四处筹措,最后只得把全部家产抵押给了做药材生意的温家,这才救出了王青云。
但王家从此从一个大户人家没落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人家。
他的父亲心有不甘,暗地里四处调查绑架案的真凶,有一天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被人发现时,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唯一留下的线索,只有临死时用鲜血写下的一个“三”字。
他的母亲受不了打击,生了一场大病,也一命呜呼了。
这么多年的调查,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知情者,前天,他找到了那个人,刚说到关键处,突然暗处射进来一支飞镖,将人给杀死了,他应声追了出去,结果被人打了暗枪,这才给了王青山占他身子的机会。
“好吧,既然我占了你的身子,我就替你把这事给查个水落石出。”
他在城里溜达了一天,同时也去给他的师父和亲友报了个平安,第二天早上才悠哉游哉的去找张宝。
望江茶舍的张宝,在山城袍哥界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王青云自然知道他。
茶舍开在朝天门码头旁边,是一栋二层吊脚楼,由于地处当道,生意很不错,王青云昂首阔步的走了进去。
他这一身行头很扎眼,寸头、上身皮夹克、下身土黄色军裤、脚踩长筒军靴、腰上别着一根马鞭,刚一进门,就有人向他打招呼:“哟,王探长,好久不见,你这是来办案子了?”
王青云微笑着朝那个茶客摆摆手,说:“我现在闲人一个,哪管什么案子哟。”
此时天还早,茶馆里还有位置,他径直走到角落里一个空位端端正正的坐下,很快就有堂倌前来倒茶。
王青云从堂倌手中接过茶杯,以右手拇指置茶杯边,食指置杯底,杯口向倒茶的堂倌相迎,左手做成“三把半香”之形,直伸三指尖附在茶杯上。
他做的这个动作,是洪门暗语,叫“洪门出手不离三”,是当年洪熙官所创,专门用于亮明自己的汉留身份。
而这个“望江茶社”,表面上是茶楼,实际上是“义”字袍哥的一个公口。
堂倌见此,点头会意,转身进了后堂。
很快出来一个50岁左右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男子,直接到王青云对面坐下,也不说话,伸手取过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了王青云那杯茶的对面,摆下了一个“双龙阵”。
然后做了个敬茶式,说:“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
王青云用“三把半香”的手势双手接过茶杯,一口饮尽,道了声谢,然后默默的从怀里取出一个磁制小茶壶放到桌子上,将壶嘴对准那杯没饮过的茶杯。
他摆下的这个叫“单鞭阵”,专门用于到外码头求援,如对方能援助,则饮杯中茶,若不能或不愿援助,则将杯中茶倒在地上,另倒一杯饮用。
山羊胡子默默看着王青云将“单鞭阵”摆好,这才问道:“不知王探长想让我帮你什么?”
王青云在城里也算是个名人,所以山羊胡子认得他。
“我想向张大爷请教20年前江北城的那桩绑架案,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这个山羊胡子正是义字炮哥公口“望江茶社”的舵把子张宝,王青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
张宝愣了一下,手举在半空中,作势要去端那杯茶,想了想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片刻之后,张宝才缓缓的开了口:“王探长,这事我帮不了。”说罢端起那杯茶就要往地上倒。
王青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张大爷,你先别急着倒,我知你当年在江北城可是有名的包打听,事关我一家几口人的性命,还请你告知一二,哪怕给个提示也好。”
张宝停止倒茶的动作,另一手抚着他的山羊胡子,思虑了良久,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王青云大喜,赶紧恭敬的再次给张宝的杯子里满上。
张宝弯曲双指在桌子上扣了两下,以示感谢,然后清了清嗓子,一边回忆一边讲了起来,“当年,我刚开始嗨袍哥,还是一个小老幺,在公口里跑腿,后来大爷赏识我,让我负责外联工作,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我前往多功城送信,途经翠云山下的一个小树林时,我看见一个下江人和……”
“嗤!”
正说到关键处,突然一支飞镖从窗外射了进来,正中张宝的喉咙。
王青云纵身追到窗边,早已没了刺客的影子,赶紧回来查看张宝的情况。
张宝正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喉咙,鲜血如开了闸的自来水,从口鼻中汩汩的往处流,见王青云回来,不停的张嘴说着什么。
王青云把他抱在怀里,附耳下去,只听见他含糊不清的说:“去……璧……璧山……找刘三……三……江……”
然后头一歪,没气了。
王青云从腰上抽出马鞭,一边招呼堂倌报警,一边飞身追了出去。
朝天门瓮城门上“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在阳光下耀耀生辉,嘉陵江和长江激流撞击,撕咬翻卷,清浊分明,势如野马分鬃。
江面樯帆林立,舟楫穿梭,江边码头密布,人行如蚁。
江边码头上,一艘民生公司的轮船刚刚靠岸,工人们一涌而上,开始搬运货物,拿着竹竿的棒棒儿们则围住随船而来的旅客,争抢着要给他们搬行李,抬着滑杆的力夫也跑过去揽生意,
码头本就不宽的梯坎上,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差点挤垮梯坎两边密密麻麻的窝棚。
黑压压的人流从朝天门涌进城来,一时之间,大商巨贾、贩夫走卒、船工脚力来往穿梭,人声鼎沸、喧嚣市廛。
抬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王青云围着望江茶社找了好几圈,连个屁都没找着。
这也已经是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了,每次刚要接近真相时,立马就被杀人灭口,时机拿捏得非常精准,好像有人在他身上装了眼睛似的。
事情都过去20年了,连王青云自己都快放弃调查了,对方居然还如此警惕,还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