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萍萍出生于一九八九年,死于二零零六年,十七岁。
她和很多孩子一样,又有稍许不同。她的父母尚在萍萍五岁时,将她送去了樟村小学。
接下来,就是平淡的六年。
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
父母农忙,因为家中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很少会去关心女儿。
萍萍是个很懂事的长女,从小到大不哭不闹,在放学之后会帮助父母务农,面对万事都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沉静与淡然。
直至临近高中毕业,父母对女儿寄予厚望,希望萍萍能考一个好大学,将来能早些为两个弟弟的学杂费出力,早早补贴家用。
“我是庄萍萍,离高考还有三百六十五天。”
平平淡淡的语气,平平静静的情绪。
好大学是什么?父母没有和她做详细解释。
萍萍也没有这个概念,她生活中的参照物,是身边成绩优异的同学,在同学口中传出的985和211,她会记下这些词,托室友外出时去网吧的大屁股电脑里查一查。
在萍萍知道“好大学”的意思时,内心开始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重压。
她的成绩依然不算好,也不算坏。但想要出类拔萃,是天方夜谭。
她依然懂事,依然用功,找同学借来的练习册越看越心惊,她一点点划去同学写下的答案,重新做一遍时,每一个错误的结果都像是一把尖刀,捅在她的心上。
“我是庄萍萍,离高考还有一百天。”
她的精神状况出了点小问题。
但她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就算夜不能寐,不思茶饭,也不会惊动身边的同学与老师。
她一直都保持着理性与友善,看着这座心理压力从一个小泥团,渐渐滚成一座大山。
在萍萍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每个人都要经历,都要面对。每个人都会在心中有那么一段苦闷,却不方便随意倾吐给他人,这会伤害到别人,会让人难过,会让自己失去朋友,而且这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
她一直都坚信着,唯有自强,才能真正变得坚强起来。
每个月有两天假期,她会穿上纱网运动鞋,一路走回樟村老家。
萍萍很喜欢走路的时间,她能抱着书走在三零四公路上,静静地补习,看着落日的余晖,背上垫着暖暖的书袋。
她回到家时也很少会说话,父母问一句,她就应一句,如果父母少问了,她也不会主动去说。
可她嘴里的答案大多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我没事,学习勉勉强强,还行。”
每每她看见父亲让扁担压歪的肩膀,看见母亲搓洗衣物时双手上的老茧,还有两个天真可爱的弟弟时,她都会懂事地保持沉默,内心冀望于高考试题能变得简单那么一点,好让她这位没有天赋的莘莘学子,能勉强过关。
父母对女儿的精神状况鲜有关心之意,反倒是那种超乎常人的冷静,让双亲心生倦怠。
就在此时。
母亲的一句话敲开了萍萍的心。
“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萍萍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父亲的一句话击碎了萍萍的心。
“为什么你不会撒娇?”
萍萍没有犹豫,摇了摇头。
她回到学校,过着最后一个学期。
考试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难,也没那么容易。就和她平凡的成绩一样,也应该会有一个平凡的结果。
她走到三零四号公路的电话亭边,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投了进去,随便拨了一个号码。
她想把自己的事说给别人听。
那个人不能是善人,因为她的故事太过普通,又不是电视剧或新闻里的故事,也谈不上需要善人来帮助。
那个人不能是恶人,因为她觉得精神很虚弱,在这种时候遇上花言巧语的大骗子,会给家人带来大麻烦。
那个人最好是一位陌生人。
然而
话筒中没有任何回应,连挂断或待机的盲音都没有。
她在这一天里,将全部的情绪都化作泪水,扯掉冷静平凡的面具,对着冰冷的话筒,却难以用语言完整地表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件件琐事,已经变成了压在心头的巨大山岳。
直至这平淡的小半辈子,随着一声绝不平凡的雷霆戛然而止。
……
……
“我叫庄萍萍,我在三零四号公路的电话亭。”
萍萍将她所想的,所经历的,毫无保留地通过电流,送到了眼前这位名叫玲希的姐姐心中。
因为姐姐说了一句。
“嗯!如果很可怕的话!逃吧!”
这是萍萍最希望听见的话。
它不是“我理解你”,十余年人生经历不止这简简单单四个字。
也不是“请你加油”,她同样难以接受岸上人对落水者的鼓励。
玲希皱着眉,表情严肃,就像是受了一记敦实的重锤,狠狠轰在心门。
丫头被敲得晕晕乎乎的,因为其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但是她依然咬牙切齿,攥着小拳头,掷地有声地说着。
“逃吧!如果敌人太强!逃跑也是可以的!”
庄萍萍妹子微微昂着头,她抱住了玲希,带着雷光的眼泪落在通天犀的纯净灵场上,炸开一朵朵烟花。
玲希也紧紧抱住了这迷途的游灵。
“人生会有好多好多座这样的大山!”
“每一个坎儿都一定要迈过去,但是,要是真的过不去了,逃过去吧!”
“逃跑也是没有关系的!”
“和最信任的亲人,还有最喜欢的东西,告诉他们你要逃跑的消息!和他们说好了归期!出门远游,踏着柔软舒服的运动鞋!跑去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丫头的眼眶中有热泪,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叶北点燃香烟,离这对“神仙”远了那么点儿,也在细细咀嚼着丫头“神仙”一样的话。
“逃得远远的!和能够听你说话的事物成为朋友!”玲希说着:“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会和树洞,和鸟,和花还有我的奶油面包做朋友,我会把每一件事都说给它们听……”
“老板总是说我缺心眼儿,说话不留半点在心里,迟早有一天被人骗得找不着北。”
“我也没有反驳,哪怕我确实有点儿缺心眼儿,不为别的
因为我深深爱着自己。”
萍萍抱紧了玲希,哭声渐弱,可泪水却越来越多。
玲希说:“我知道老板会骗我,他和我说,我的体重数字是战斗力……”
叶北悠闲地散着步,一个趔趄差些做出平地摔这种呆萌操作,穷奇抓紧了奴才的手,挂在手臂上,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
“奴才!她好像都知道呀你是不是完蛋了?我总觉得……这丫头吃定你了。”
“他还和我说,要给我买小裙子和护肤品。诓我的工资和劳务费。”玲希喋喋不休,振振有词。
“那个我真的会买……”叶北面露尴尬,叼着烟解释道。
玲希抱着游灵的肩。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我接受啦!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些事,能识破哪些谎,我会努力拿到我应得的东西,和你一样!努力又平凡地活着!”玲希开朗认真地说道:
“生活会欺骗你,萍萍!”
天上寥寥无几的星星闪着光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能识破谎言,逃吧!暂时逃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好好哭一场。等你好起来了!”
玲希努努嘴,卷起袖子亮着纤瘦手臂上的“肌肉”。
“记得回去,朝它展示肌肉!”
“嗯!”
萍萍用力地点点头,身上冒出点点黑烟,连着电话亭的线材,微弱的吝灾反应中,最后一点怨气彻底烟消云散。
叶北联系上天枢总署的文昌资料库,将案情如实告知,详细地做完任务记录。
罗盘指针完全偏向吉灾,这类灵体没有在雷霆下化为劫灰,也没有阴差送去投胎,听这游灵自己所述“没有一个人接电话”,看来也没有正常人类受它雷霆所害。
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了。
庄萍萍需要像丫头这样的神祭开导接引,送回神龛中,成为一位三清上圣五雷使院中三十六神司布雨施雷真君坐下的半神,也是有衣客的一种。
丫头扶着庄萍萍站了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我又多了一个树洞……我也有想要说的话,要说给你听!”
玲希这个“小姐姐”,还没庄萍萍高,也没有庄萍萍大。
王玲希二十一岁。
庄萍萍算上阴寿,三十岁。
“老板很温柔的!他很会逗人开心……你不要误会了,他是个很开朗的人!”玲希说。
庄萍萍看叶北时,脸上依然有点点畏惧之色。
玲希微微歪着脑袋,像是想到了绝佳的点子这小戏精试图模仿着叶北的言行。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手机要没电啦,这可太吓人了。”丫头从长颈鹿睡衣的兜里掏出手机和充电器,插头往萍萍的指尖一递。
丫头神情严肃,学着叶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跟你说手机就是我的命根子,你现在最好不要动弹,因为你手里握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哈他是这样的人吗?”庄萍萍低头看向玲希手机上的充电符号,内心也跟在在充电。
丫头说:“没错!老板是个很好的人!”
穷奇小声同叶北道:“她学得一点都不像……完全演不出你那种贱兮兮招人恨的感觉,而且完美地给你发了张好人卡。”
叶北没搭理主子这张恶毒的嘴,他挥了挥手,大喊:“丫头!”
“是嘛!”丫头听见老板的呼声,抱着萍萍一块蹦跶起来:“像嘛?!我厉害嘛!就说我战斗力比你高多啦!”
看庄萍萍梨花带雨的惊惶模样,还有丫头脸上充满朝气的笑意。
叶北朝她们比着大拇指。
“够劲哦!”
……
……
第二天
短沙市卫星城山区的雷公庙前的小榕树下。
叶北坐在一根榕树桩上。远远看去
庙中有数十个半神灵牌,他这伥鬼之身是不敢再进半步,如果他进了庙祠,看这阵仗,几个辅官半神起手招呼叶北的就是十万伏特。
又见王玲希和庄萍萍手牵手,一块走进雷祖庙中。
叶北低头看崭新的手机,总觉得这趟生意又做亏了,身侧两个大购物袋里是给丫头买的裙子,还有一整套型护肤套装,加起来得有大几千。
“我的心好痛啊……”
他的旧手机丫头都没给他留下,送给了庄萍萍。
见丫头安置好了灵牌,和萍萍挥了挥手。
“如果觉得无聊!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接的!”
萍萍套上了一身道袍,挥手大喊,她瞄了一眼叶北,眼神依然带着几分怯懦,就像是“女鬼收割机”之名依然响彻在耳畔,久久不能消去。
“嗯!你给我打电话!我也一定会接的!”
两个姑娘互相道别,也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玲希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叶北身边,不过几秒钟的功夫,这小姑娘拍了拍脸蛋,打起精神说道。
“走吧!老板!咱们回家!”
返程的路上
叶北开着大卡车,要跑一百八十公里的城际高速路。
丫头像是累极,靠在副驾驶座椅上,闭着眼。
能听见她口中喃喃不止的梦呓。
“想吃……想吃芒果千层……”
“哈……”叶北轻笑,把手机解锁,递给靠枕上的猫主子。“帮我订个蛋糕。”
穷奇乖乖照做,因为它刚才思考了很久。
以前叶北家中的生态圈是穷奇大于叶北大于王玲希大于阿西。
现在叶北家中的生态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这古怪的丫头一通电话能喊上三十六位唤雷真君,它现在没法对付这些半神,只能一个个好哥哥喊过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手机中传来支付成功的提示音。
玲希微微眯着眼,咂了两下嘴。
“还想要……等一下我想想等身布偶猫大娃娃……”
“自己买去!”叶北狠狠回了一句,扔去此行的九一分账劳务费“用你工资买!”
“哈哈哈哈哈……”丫头笑醒了,接住钱,“不给就不给嘛,谢谢老板!”
“丫头,我……”叶北刚想抽支烟,准备打开车窗透透气,支会玲希一句。
他看玲希没了动静,小脑袋歪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还是那一身长颈鹿睡衣。
这是叶北成为伥鬼以来,第一次没用孟婆汤解决的灵异委托。
叶北将香烟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看着丫头嘴角甜甜的笑意,睡得特别沉,毫无防备特别安心的样子。
他喃喃道。
“你可千万别做噩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