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什么已经‘毁了’?!”不等我应答,三个精灵“嗡!”一下从暗中现身,冲到水泽仙女的面前,异口同声急问。
“当然是你们心心念念的精灵古国了。已经毁了。”水泽仙女被捆得扎实,身子动弹不得,只是扭动颈脖,仰着脸,望着眼前焦急得猛扇翅膀的精灵,语气极为冷淡。颀长的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着,海蓝色的卷发缠绕其上,使得她的脸像极了一朵从雪白枝干、墨蓝叶子里长出来的脆盈盈的花——脆而不会碎,她那倔强的眼神倒是撑起整张脸的风骨。
“你……你是小葵吗?”小呢语气不肯定。
“还有第二个小葵?”仙女说着,眼神朝水面望去。
“根据我们在树洞中遇到的精灵老者所言,应该是你没错了……名字,还有眉心的那颗蓝痣……”小呢转脸望我,脸上没了主意。
“你亲自去过精灵古国?”小幻冷声问道。
“当然——我还亲自听到你们那什么井……”小葵亦冷声说。
“永恒之井!”小皎抢声叫道。
“那就永恒之井吧,我听到了那口井被炸毁的声音。”小葵语气有些不平静,眼睛频频望向水泽。
“什么!永恒之井被——”三个精灵失声惊叫,小皎仿佛想提气上纵,刚升高一点身子,就“啪!”一声坠在地上,发出绝望的闷响。我一步窜过去,将他拢在手心里。
一个脚步声快步走近,快而稳,走一步是一步,听得我心里稍稍一紧,抬头一看,一个白须老者已到面前,对着我们几个作了个揖,面色红润,慈眉善目,开口说话,声音甚是饱满:“真是有劳各位了!众人推举小老儿我过来表达谢意,这多少个家庭破镜重圆、再燃希望,都是仰仗了各位的壮举……”一边说着一边又躬下身去。
这倒弄得我们不好意思了。忘言连忙伸手扶住老者臂膀,温声道:“勿要行此大礼,孩子们回来就好。”
“不知各位有何要求,我们自当竭尽所能满足。”老者爽朗笑着,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胸前白须。
“您客气了。该当如此尽力。”忘言继续温声道。
“那好,还请诸位留下姓名,我们将诸君美名传扬天下——过来,”老者笑言,回头招了下手:“你们先把这水妖带下去吧,稍后处置。”
话音刚落,两个壮年男子上前来,弯腰去抬水泽仙女。
精灵在我耳边大呼:“快!快救小葵啊!”
只见忘言朝风间做了个手势,闲闲往仙女小葵面前一挡,仍旧温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老者哈哈一笑道:“孩子们既已回来了,父母们的心也落了地儿了。这水妖嘛,该咋处置咋处置,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事儿,也就结了。”
忽然听到风间一声低呼、手一指:“你们快看!”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瞅,此时月退星隐、晨光浮现,我们看得分明,只见几个人正吃力地推着一个大家伙朝水泽过来了。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忘言,心觉不妙。
“大型水泵——他们要抽干水泽!”忘言低声道。
“你们想干嘛?!”我跳到老者面前,大声喝道。
“这位小姑娘,面颊滚滚,稚气犹存,但刚才随同你哥哥入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倒真是胆识过人——不过,”老者眉开眼笑,话锋一转:“我看你同这些精灵鬼怪的小虫子们叽叽咕咕,有商有量,还真是让人担心,千万莫同那些奇奇怪怪的异类混入了歧途!”
我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一上来就被这老者的慈祥爽朗给唬住了,心中先生了好感,等到他话中有话、意图翻脸时,我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应对。嘴拙心忿,一时间竟噎在那里。
“世人都说我们血族心狠手辣、翻脸不认,哈哈,看来在你们人类面前,还是甘拜下风啊!”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一边说一边鬼魅般站在了我的身边。“出息!”又轻轻吐出两个字,伸手在我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是落英。
“为老不尊,出尔反尔——你的脸往哪儿搁?”落英轻笑道。眼睛却紧紧盯着老者。烟蓝色的薄薄晨光中,他一身藏蓝衣衫,仿佛被重笔勾勒过,线条清晰冷峻。一张雪白的脸,眼角、眉梢、嘴角,都被铅蓝色落了阴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回音。
“小老儿这张老脸不要也罢!”老者眼珠一转,作揖笑道,顺手在自己脸上轻轻甩了一巴掌:“按理说,这水妖确实应该交给你们,但,看你们这几个哥哥、姐姐都甚是年轻,想必尚未成家立室,更是无儿无女,怎能体会失子之痛啊……”
“孩子不都帮你们找回来了吗!”风间呛声道。
“心中惊痛如何消弭?不杀这水妖难平民愤啊!”老者依旧赔笑,但语气并不松懈。
“那也不至于用这水泵将水抽干,是要赶尽杀绝吗?你们心肠如此歹毒!”我忿忿出声。
“你这小姑娘,”老者话中带笑,一副白须在胸前抖动起来:“看你说的,‘歹毒’这个词可不是乱说的,要看是对谁了,这些……人不是人,妖不是妖,名不正言不顺——又长成这样,魅惑孩子们,留存在这世上,总归是个祸害……”
“这才是你们心中真正所想吧?”又多了一个人说话,声音纤细,但颇有力度——细的小鞭子,打在皮上,一下去一道红印子:“名不正言不顺,就不能留在这世上,就该被铲除,那这世上到底谁是名正言顺的呢?”是寄城。他也来到我们身边,身量已比我高。
“我们人类自是名正言顺的。”老者呵呵笑道:“当然,你们……”
“我们血族?”寄城打断他:“我们吸食鲜血、抢走你们儿女、不死不灭,不知比这水泽女妖邪恶百倍万倍,怎不见你们来灭我们呢?”
“你以为我们不想吗?”陡然一个阴测测的女人的声音,转脸一看,居然是那个灰紫色衣袍、在水中与儿子厮打的哭腔女人!
“我恨不得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骨、喝你们的血!你们这些……这些……”她抖抖索索地指着我们,语气悲苦到竟有一种意外的柔和——苦透了、恨穿了,声调都没了依托,踉跄打漂:“弄得我家破人亡……失去一个孩子……又失去一个孩子……这世间太苦……怎么撑下去啊……”
那老者振振有词,我听在耳里,只是烦躁。但这灰紫衣袍妇人,语气飘散,如没头没脑的雨点,打在心里,却是暗戳戳的痛——我心还是硬。
“又失去一个孩子。”,但她的儿子明明已经回来,现在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我定睛一望,就明白了——那少年人人是回来了,但缩脖耸肩、歪歪斜斜站着,眼睛洞开着,一脸的失魂落魄——他的魂儿已经留在水泽里,在这世间,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忘言走上前,不等那妇人拒绝,握住她的手,俯耳低语数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妇人双眼发直、眼底有光,上唇微启,吸吸有声,仿佛忘言说的话烫着她了。一下子又把眼光投到我脸上来,那眼光像舌头,一把卷到我脸上来,吓得我晃身闪躲。
待忘言说完,妇人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在认真数着头顶树杈上的鸟窝里有几只鸟——数清楚了,她咬一下嘴唇,不知是相信了忘言,还是相信了自己,转身拉扯着她的儿子走了。
“地在下陷!”风间突然一声惊叫。
我低头一看,果真!脚下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柔软泥泞,承不住我的重量,我正不可遏制地朝地下陷进去!
耳朵已听到惊叫连连,放眼四望,人们已经乱作一团,相互扶持、拉扯、蹦跳、叫嚷,在粉蓝色的晨曦中,像一锅烧滚的水,咕咕嘟嘟冒着新鲜的水泡,此起彼伏。
“小心啊——”画海和哥哥从树丛里狂奔出来,画海比哥哥跑得还快,一脸的惊恐——她曾经差点被湿地沼泽吞噬,眨眼就奔到了我们身边,脚不敢再往前半步,只是拼了命地将手臂伸长,朝我们递过来。
“好多仙女!”寄城将我一扯,朝水面上扬了扬脸。
哗!不知何时,水面上浮了一层仙女!一个个仰着脸、露着肩膀,所有人的眼睛只望着一个方向——小葵!我注意到所有的仙女都剪掉了头发、鬓边的花朵也不知所踪,看上去是一群面貌俊秀、神情惊惶的小男生,如同一枚枚剥去了豆荚的新鲜豆粒儿。
“小葵——快跑——”众仙女齐声低唤。
“你们都来了!”小葵脸上一阵惊喜,继而转喜为哀,轻声道:“你们没事儿就好……那水草的咒语解除了,以后都不用再被他胁迫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别管我,赶紧走!这些人类食言了,他们……他们要抽干咱们的家!你们快跑啊……你们头发怎么了?头发上哪儿去啦?”
“抽干我们的家!他们倒是有那么大本事!”仙女中一个面色稍稍老成一点的冷笑道:“就算我们允许,恐怕有人也不许!”
“你们走吧,走吧!别管我!你们头发到底弄哪儿去了?命一样的东西!还有,这地怎在下陷?到底怎么回儿事?”小葵急嚷道。在同伴面前,她也就是个急躁发毛的小姑娘。
“你还记得咱们的那个老邻居、那条经年水蛇吗——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我们的头发!”老成仙女用手划了一下水,朝着小葵近了一些,离人类也近了一些,颇有些有恃无恐:“方才你被那人类抓住,我们哪儿都没去,直奔水底那蛇的巢穴,将头发统统剪下来给了他,央他救你——不过一条蛇,倒是比人类说话算话!小心——他来了!”
仙女一声呼喝,只见水泽翻滚,半条蛇身腾出水面,蛇身约摸有一抱之粗,深绿色的鳞片上洒着黑乌乌的圆点子。蛇头隐在水下,蛇尾沿着水泽横扫而过。众人正忙着脚下沦陷,不提防一阵浓绿风暴卷过,夹着水气、腥气、铮铮鳞片的锋利之气,眼前一暗,瞬间倒了一片。
我盯着那蛇,那绿色大蛇颜色太过浓腻,阳光突然挣脱了拖拽住它的沉甸甸的云坨子,轻盈一个弹跳,光芒破壳而出,欢腾腾地洒在一切之上。大蛇的尾巴被照得通体莹绿,仿佛生了眼,尽朝着那些人扫过去、砸过去,倒是我们几个,他的尾巴每次要扫到的时候,他都会有意无意地避闪开,真是神奇。
老者是个识相的,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小葵的身边,哆哆嗦嗦地去解捆缚住小葵的绳索。人群中倒是有不甘心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喝着,老者回头喝道:“横竖是条命,放她一把又能如何!为了这一个水妖,大家伙儿是准备葬身在此吗?!谁若肯谁贡献出命来,我是不肯的!”
“是了,是了,这会子自己的命最重要。什么‘人不人、妖不妖’,都不再重要。呵呵,人类啊……”落英笑了。
眼见绳索已解开,小葵瞅都没瞅那老者一眼,身子一个舒展,纵身向那水泽跃去。
“小葵!”我大喊一声。她身子已成弓形,如同一尾鱼,就要入水,听到我的声音,回头一看,眼光放在我脸上,居然还有空隙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动作!
她,小葵,在入水之前的一瞬间,回头看我,突然将手指扣住她的眉心,轻轻抠下来一个东西——那颗蓝色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