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等,我有的是时间,”无涯站在天色大光的穹顶之下、一片狼藉的黄蔷堡废墟之中,黑袍飒飒,面色凛凛,声音悦耳动听:“但是,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淡淡看了一眼陷身在亡灵巨大阴影中的两个身影,继续道:“你可以跟我耗时,但他们呢?复活的亡灵正等待着他们鲜血的浇灌嘿嘿,还有竹筏上的那个少年,不怕告诉你,岸上的人已掷出了火把,火把上的火星已溅上了少年白色的衣衫不等你那优美的脑袋好好转上一圈、思量周全,他就已化为灰烬、散落大河”
“我答应你!”我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呕出来的一样。
“甚好。”无涯浓眉一扬,面色如春风拂过、绽开的莹白花朵:“我在圣星堡等你的好消息去吧,应该还来得及,当然来得及”
“美意,是你吗?”身后一个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犹疑地问。
是我。当然是我。只能是我。
我的身子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正正落在忘言的身边,竹筏剧烈晃动,河水涌上筏面,淹住我的脚,洇湿了忘言的衣衫。
我一只手紧紧擒住族长抛向竹筏的火把,心如擂鼓感谢神,我在忘言化为灰烬的前一刻,截住了火把。
“先把忘言弄到岸上去!”我一边将火把远远地掷向河心,一边大声招呼。
我弯腰扶起忘言的身子,将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身后脚步凌乱而至。
地道一别,根本不知时日,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我看着怀中双目紧闭、面色宁静的少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脑中轰然作响、眼泪纷纷而下,难以自控。
“美意!真的是你你终于出现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忘言他他”风间动作敏捷,快过族长,声音颤抖着,已来到水边,拽住竹筏的绳索,往岸边拉。
族长不吭声,一双手攀住竹筏边缘,奋力一拉,硬是将竹筏连带着竹筏上的忘言和我拉到了河岸上。
在离开水面的一瞬,我欠着身子,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风间一向直率,说话不拐弯抹角,从她语气中的诧异,我就知道我真的变了,再也不是当初的美意。
地道中与忘言告别之时,我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少女,自以为是的“人类”少女再次相见,我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巫影族,而且还是承载了族类希望的巫影族王更重要的一点,我同血族之王立下了秘密约定。
倒映在水中的我,一身苍绿色的长袍,身姿清瘦一头蓬蓬的乱发已被剪去,只剩贴着头皮的短卷,露出颀长的颈脖,面无表情,眼神黑洞,看上去像一个流浪的少年。
“风间,看着我,告诉我,我的眼睛和头发是什么颜色的?”来到岸上,我的手仍紧紧揽着忘言,眼睛却盯着风间,轻声问道。
“你你怎么从天而降?你知不知道忘言他已经已经”风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顾自说自话,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哽咽着无法把话说完。
“棕色的眼珠和棕色的头发,同我一样。”族长话苍沉声道,眼睛停驻在我脸上,神情异样。我注意到他眼周的皮肉在微微跳动。
我突然想到他曾经古怪的行径不由分说将我怀中遗落的画册抢了就跑,不知该不该信他。
我低下头,少女明珠早已幻身成珠,垂悬在我的颈中。当然还有右手食指上的龙戒,正泛着幽幽蓝光,安然戴在我的指间。
我捞起明珠,举到面前。
族长果然没有骗我,那莹润的珠子表面犹如一面凸镜,照出了我的样子:极短的棕色头发,明亮的棕色眼珠,只是面色苍白,神情阴郁,整张脸被珠子的表面拉扯成了一副扭曲的样子,像一头仓惶融化的怪兽。
这一切都是无涯做的手脚。
他倒是言出必行,履行了自己的约定,甚至做了更多:他释放了被复活的亡灵几乎吞噬殆尽的龙戒和明珠他将我瞬间送到了忘言的身边、阻止了忘言的火葬他将我的头发和眼珠施以法术,以掩盖我巫影族的真实身份,让我继续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甚至自作主张剪掉了我的头发他为什么要剪掉我的头发?
我摆摆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现在我要验证我同无涯之间立下的秘密约定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看了一眼族长,他立即明白我想要干什么。
我同他轻轻将忘言从竹筏上抬下来,在草地上放平。
我看着面前嘴巴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少年的嘴巴。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用那样的条件只是要换回忘言的一条命,对无涯来说,是值得的,无涯在这件事情上一定会信守承诺忘言一定能够救活!
我伸手轻轻捏住了忘言的脸颊,将他紧闭的嘴巴裂开。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了另一只手。
“美意,你要干什么?”风间声音嘶哑:“没有用的,谁都没有办法了当时蓝龙将丹丸带回,我我以为忘言他有救了,谁想到服下丹丸不过片刻,忘言他不仅没有苏醒,到最后连气息都没有了!就在那个空荡荡的雪洞里,忘言他他竟然气绝身亡!那时候,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忘言若不是为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死了,你那吸血鬼的哥哥尚且知道竭力相救,你呢?你连影子都不见!现在你出现了,你来给他做陪葬吗你松手!你不要碰他!”
风间越说越怒,一边嘶声尖叫一边伸手过来要打开我的手。
族长拉住风间,想将她扯开。
我停下伸向忘言嘴巴的手,回头望着风间,面无表情道:“我来就是为了救活他那颗丹丸是在他的嘴里吗?”
“你哥哥都没办法、蓝龙都没办法、族长都没办法、我族中诸人都没办法,你有办法?你这个小吸血鬼,我再也不会相信你!”风间被族长扯着,声音暗哑,面孔如同着了火,火苗飘摇癫狂,忽明忽暗。
“我有办法。”我沉着地说。
“你”风间拿手指着我,眼泪抛洒,只说了一个字,就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让她试一试,我愿意相信美意。”半空中传来红龙打着响鼻、瓮瓮的声音。
“丹丸仍在忘言的口中,但应该是已经失效了,否则忘言也不会”族长望着我说,眼神复杂这个人,自从在峡谷中第一次见到我,眼中就充满了欲言又止,他亦是个隐藏了很多秘密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我低头看了一眼忘言,对着族长沉声道:“那就请你将忘言口中的丹丸取出来给我。”
“不行!”风间崩溃地叫了一声,挣脱族长的手,冲过来,伸手作势要捂住忘言那裂开的嘴巴,嘴里连声嚷道:“这丹丸因忘言而生,与忘言已成一体,纵使他死了,你也不能将丹丸取去!”
我一把钳住风间的手,只觉自己力大无穷,冰凉的手指嵌进了风间的手腕里。
“别再任性了!”我低声吼道,双眼紧紧锁住面前失控的风间:“你若想忘言活过来,就退到一边去!现在,只有我,美意,才能将忘言救活!”
不知是我的声音,还是神情,抑或我手上的力道,将风间给镇住了。
她满面泪痕,双目通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族长揽住风间的肩膀,将她带到一边。回身,走到我和忘言的身边,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有水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族长伸出两根手指,探进了忘言的嘴中。
再出来时,手指间多了一枚暗红色的小丸。
我伸手接过,将丹丸放在掌心。
果然有异。
这枚丹丸,我第一次见,是在巫影族的山洞里,忘言将它取出,为了救巫影族那个绿毛少年。那是一枚赤红小丸,但此刻,这枚丹丸,变成了暗红色,静止在我的手心,仿佛一只带着邪气的独眼,冷冷地看着我。
无涯,希望你没有骗我。只要能将忘言救活,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履行与你立下的约定。
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举到族长的面前。
这是一只透明的小瓶,鸡蛋大瓶口有塞,被蜡封着。瓶底趴伏着一只小小的绿色青蛙。青蛙皮肤碧绿滑腻,正瞪着两只鼓鼓的大眼,警惕地瞅着瓶外。
“这是一只青蛙?”族长没有了他一贯笃定的语气。
“请相信我。”我重重点头,心中突然没了惧怕,我愿意陪着忘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无涯骗了我不,他不会骗我,他自己也说过了,忘言的小命,他取回来便是。跟我对他的承诺比起来,只是救回忘言的命,对无涯来说,太划算了。
“这是为血族之王专门饲养的一种蛙,他们称其为幽游蛙,这种蛙如同幽灵,游荡在血族里,目的只有一个:寻找血族之王遗落在他身体之外的血液,找到之后,将其储存在蛙身里,带给血族之王。”
“哼!”族长冷笑道:“血族之王那老小子惯会装神弄鬼,他那两千多年的血早就不知污浊成什么样子了,还专门养了青蛙来搜集、储存,什么玩意儿,宝贵成那般样子你刚才说什么?血族之王遗落在身体之外的血液?难道忘言这丹丸里竟然掺杂了”
“没错,”我点点头:“忘言的丹丸里混入了血族之王的血液,正是这血液阻滞了丹丸的功效,使得丹丸无法发挥作用,纵使将丹丸放入忘言口中,也无法挽救忘言的性命。”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风间颤抖着声音问道:“忘言从未去过血族,更没有同血族之王打过照面,他的丹丸里怎么可能混杂了那人的血液?”
“这个说来话长,请你信我。”我眼前闪过落英的脸,无涯附在落英身上,与众人一路同行,借着落英的手,将忘言的丹丸浸入了他的血液中,但一时半会儿实在无法解释清楚,也没时间解释,只盼风间信我、莫再阻挠,待救回忘言,她问什么我都详尽解答。
“你动手吧。”族长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忘言,半是恳请半是命令。
风间面色煞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上燃烧着绝望和希望纠缠在一起的火焰。
我深深呼吸,在脑中迅速回忆了一遍无涯的交代,又隔着透明的瓶身,看了一眼一动不动趴伏着的幽游蛙,后者正警觉地瞪着我,张着嘴,忘记了呼吸。
我伸出手指,撬开了瓶塞,就在瓶塞离开瓶口的一瞬,我看到那只碧绿的幽游蛙突然后腿一蹬,纵身而起,跃上了瓶口。
我反手一扣,将手掌心的丹丸掷入瓶中,盖上了瓶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