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港城暗潮涌动,度假山庄工地的矛盾就显得尖锐多了。
桑华亭带着安全帽,穿行于工地。
工人因为安保和工资的问题叫苦不迭,甚至因为太过激动,不小心靠近桑华亭,和她带来的保安直接起了冲突。
这件事最终以警方介入,才堪堪结束。
“桑总,这块地在这个时节几乎天天下雨,我们不仅要担心暴洪和山体滑坡挡住山路,建材无法输入的问题,还要付出极大的精力去钻研地质结构。塌了不止一处,工友本身就怨言颇多,再出几次人命,都没人愿意继续干,罢工了一周。”
包工头是个明事理的,但能力不足,只好把问题都抛给桑华亭。
“现在公司资金被一个项目套牢,工资还需要等一段时间。地基下沉,只能进行钻孔高压注浆。我会尽快让财务审批出这笔资金,你们尽管做,先把这个地方建起来。”
桑华亭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的看着下沉的地基。
当初董事会那帮老家伙非要这片地皮,如今出了问题,只让自己无辜受累。
越想,桑华亭就心中更加烦闷。
“对了,这几次去世的工人家中,给过抚慰金了吗?”
桑华亭想到桑瑛的事,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这…基本都给过了。只是…”
包工头没想到桑华亭会突然提起这一茬,一时间慌了神。
“只是什么?”
桑华亭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抚慰金上头拨的太少…您也懂,我们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桑家的事他很早就收到了风声,得知消息后,立马给去世的工人家里送了一笔微薄的钱。
提前做好准备,就是害怕桑家查到这里。
“是吗?”
桑华亭反问,眼神却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是…是。”
包工头汗如雨下,说起话来竟有些磕巴。
她没记错的话,当时为了压下这些消息,以免造成骚动,她特意吩咐给每个家属都备些“厚礼”。
看来,是有人胃口太大,私吞了那笔钱。
这次的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一环扣着一环,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书打点后的女人虽然放过了瑛儿,却将獠牙伸向了自己。
但她不认为宋书有那个胆子敢光明正大的给自己下套,只能是那个女人的问题。
远山的山尖被阴沉的乌云吞噬,偶尔传来几声轰鸣。
度假山庄的项目,她好不容易做起来,不能再出现任何差池了。
离开工地后,桑华亭转眼向自己的秘书吩咐道:“去查这笔钱到底被谁吞了,隐秘些,再查查那个女人的底细。另外,从我的私人账户支出一些钱去打点那群人,让他们不要乱说。”
“是。”
下山的过程中,雨滴渐渐落下,整个山谷被水雾氤氲出一片清寂萧冷的氛围。
桑华亭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港城也下起了大雨了,雨势太大,将窗外的景色模糊不清,只能辨出大概的形状。
顾青棠躺了四天,身体能动的部位越来越多,她也乐意下床走一走。
不知为何,边鹤总是愿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
出于好奇,顾青棠也缓缓移动到落地窗前。
渗过玻璃的寒气柔和了不少,却也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带了粥,吃点。”
边鹤准时准点出现在病房中,不小心沾到雨水的发丝,不经意的垂在前额,眼睛被雨水浸的湿漉漉的。
顾青棠这才发现,她的舅舅也很年轻。
慵懒散落的发丝让他那张无辜的脸显得更加稚嫩,却不青涩。
这张脸,下海挂牌,怎么也得十万起步。
顾青棠在心中偷偷将边鹤损了一通,这话她是没什么勇气说出来的。
“吃。”
顾青棠干脆的回答,晃晃悠悠走到沙发上,端庄的坐下,将温粥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有个问题,你多大了?”
顾青棠对桑家的人事很少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这个便宜舅舅是收养的。
别的一概不知。
今天看他这幅样子,竟有些好奇他的年龄。
“23。”
边鹤温和一笑,将那把黑伞收起,又仔细用干毛巾揉搓发丝。
“那能做到厅长,真是不容易。”
顾青棠已经习惯了和边鹤这种互相贬损的日常,于是很自然开口。
“确实。”
边鹤点头赞同,挽起袖口,研究起了烧水的器具。
动作优雅利落的仿佛在解剖一具尸体。
“你真可怕。”
想到这个比喻,顾青棠不寒而栗,忍不住说道。
“我一直以为你敢这么用你的小爪子招惹我,是不怕我。”
边鹤终于弄懂了怎么操作,注水后,静静等着沸腾。
“……”
顾青棠不再吭声,沉默的吃粥。
是啊,边鹤太过温和的态度让她差点忘记他的本性。
“吓到了?”
边鹤用手背试好水温,将那杯温水递给顾青棠。
“没有,只不过是仗着你的容忍,最近确实太过放肆了。”
她识趣的接过那杯水,温度渐渐将她温凉的指尖捂热。
“桑华亭最近去了度假山庄的工地,与人起了冲突。”
边鹤没有回应顾青棠那番话,而是另起话题。
“目的呢?”
顾青棠最会察言观色,她顺着边鹤的话接了下去。
“董事会施压,她必须给一个交代,度假山庄是桑氏比较看重的项目,在她手里却缓缓没有进度,甚至出了不少事。”
边鹤耐心陈述。
“我记得因为纵火案,桑氏的这个项目还上了头条,舆论风向不利于桑氏。”
顾青棠回忆起早上的新闻。
“有人不想让这个项目继续,或者说,只是不想让桑华亭利用这个项目稳定自己在桑氏的根基。”
“你还不算太笨。”
边鹤夸人的话都那么让顾青棠火大。
“所以,这些事,都是你的手笔。”
顾青棠立马掌握其中的关窍,不可置信的看向边鹤。
“是,也不全是。”
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留下这句话让她琢磨。
“看来桑华亭这火爆脾气,得罪了不少人。”
“确实。”
这顿饭吃的并不太平,顾青棠心思全在边鹤的话上,等到有心吃饭,粥已经凉了。
“听说桑瑛今天出院了。”
顾青棠装作不经意的提到。
“对。”
边鹤挡住她喝冷粥的动作,示意她放下。
“你说我要怎么惩罚她好呢?”
顾青棠顺从的放下冷粥,手指不自觉的触到颈后的烫伤上。
“人最害怕的不是什么都不曾拥有,而是拥有一切后却被人残忍的剥夺。”
“和我想的一样。”
顾青棠难得有机会显摆,颇为臭屁的扬起下巴。
“你不用把我当成顾沉,做你自己就好。”
边鹤直视顾青棠的双眸,直白的视线直击她的灵魂。
“你很了解我?”
顾青棠的笑容僵在脸上。
“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一切。你看似合群的行为,从来都只是伪装。所以,为什么没有杀死那只猫?”
边鹤看似抛出一个随意的问题,却让她心凉了半截。
“我很隐蔽,你怎么知道的?”
顾青棠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
“我总有办法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包括…你对顾沉病态的依赖。”
他丝毫不在意顾青棠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它会死。”
顾青棠重新忆起那一天。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养父喝醉了酒,养母带着哥哥在外面出摊,只有重病的自己虚弱的躺在床上。
那时顾青棠只有十一岁,但养父却起了色心,他将小青棠肆意抚摸,却激起顾青棠的反抗。
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夕阳下,橙黄的光散落在四处。
小青棠磕磕绊绊的逃了好久好久,心中的恨意与委屈将她逼疯。
她突然厌恶夕阳太过耀眼,厌恶那些编出神话的人,厌恶残疾的流浪猫对她展现出亲昵。
她不信神明,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听不到她的求救。
她甚至想要…捏死那只跟随她的野猫,替它解脱。
那只猫似乎能感知到顾青棠的痛苦,一直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发出甜腻的嗓音,试图安抚这个对它并不友好的人类。
它被人划破的眼睛和折掉后只能拖在地上的后腿,让它行动不似寻常猫一般灵敏。
笨拙的让人心疼。
“你在…可怜我吗?”
小青棠轻轻踢开那只猫,谁知它又黏了上来。
真傻。
“明明都已经被人类害成这幅德行了,还敢过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我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抑制住想要拥抱那只猫的本能,顾青棠几欲崩溃的流泪。
“我说…我会杀了你啊。别过来…不要过来了…我会杀了你。”
小青棠脱力的跪倒在地,稚嫩的双手,握紧野猫的脖颈。
她想逼它逃跑,如果一味亲近人类迟早会被害死。
野猫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未来,完好的那只蓝色眼睛,静静看着顾青棠,不再挣扎。
“喵呜~”
它最后发出一声呜咽,绝望而悲鸣。
却让小青棠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立马放开那只野猫,泪水不断滴落,愧疚的一直在说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野猫重新爬到顾青棠身边,它蹭了蹭她的膝盖,卧倒在她身边。
他们在一起,看了一整场日落。
当月亮挂向天际时,野猫渐渐失去呼吸。
那件事是顾青棠藏在她那段不堪的人生里最恐惧为人所知的秘密。
也许那一天,顾青棠的软弱就随着那只野猫一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