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墨雨微凉。
“陛下,您已经在这坐了近一个时辰了。”身边的婢女提醒道。
“是吗?”被唤做陛下的女子抬眸起身,看着亭外的微雨如细丝般倾泄。
而后抬头望着已黑的天空,宫灯在不远处闪烁,连成一片。她问道:
“下雨了。书儿,你说,他此刻在干什么?”
女子伸手,任雨丝落入手中,似是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还没等婢女回答,她又说:“书儿,我刚梦到父亲和母亲,还有以辞和如墨哥哥。”
“陛下……”名叫书儿的婢女随声跪下。陛下自登基以来,何曾在谁的面前自称“我”。
女子罢罢手,示意她无碍。
“在梦里,那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可唯独没有他,书儿你说,我这是有多恨他。”
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健在,妹妹依旧那么可爱。没有所谓的灭门之仇,也没有被谁背叛。
“罢了。如今这样也好。”灭门之仇已报,她如今更是这天下至尊的存在。
只是高处不胜寒,当真是应了那句孤家寡人。
“陛下,……”书儿并未起身,并不知该如何安慰女皇。
“陛下可是要见顾公子。”书儿小心翼翼的询问女皇。
顾公子。那是女皇最不愿旁人提起的人。可是,他又是女皇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人。
若是有一天,连顾公子也不在了。怕是女皇才是真正的故人难寻,孤家寡人。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就好了。女皇也不必每天如此在痛苦与无奈中徘徊。可惜了,顾公子。书儿摇摇头,在心里想着。
“他也未必想见我。”女皇收起手,眼眸微冷,是书儿看不懂的神色。就好像刚刚那个追忆往昔的人不是她似的。
对于顾公子,女皇没有杀他,只是把他随意安置在宫内的一座偏殿,吩咐宫侍照料。女皇当日只是说了句:“不死就行。”
“你起来吧。”女皇回头看向书儿,可更像是看着她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不愿意看向的一座偏殿。
梧常殿。
一白衣公子忘情的弹奏曲子。琴声时断时续,时而婉转时而凄凉。一遍又一遍的弹奏,以至于原本白皙的手指,此刻尽是血污。
“顾公子,陛下不会召见你的。您还是休息会吧。”一个小宫侍有些不忍的规劝。
“也不想想,背叛了陛下,陛下没有杀他已经是大恩。又岂会再见他?”另一个宫侍面带鄙夷的说道。
“可是……,顾公子已经连续四天不吃不喝了,在这样下去。恐怕……”小宫侍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以前即便吃,也没吃多少。更何况他们送来的那些,不过是已经半坏的饭菜或是冷了的馒头。
他是女皇随意指派过来的四个宫侍中年龄最小的。加之又是刚进宫不久,人微言轻。看到顾公子这般,只觉可怜。
他们都说顾公子是罪人,得罪了女皇陛下。可像顾公子这般模样,怎么也不像他们口中说的忘恩负义之人。
小平子认为顾公子和女皇之间应该是有误会的,误会解开就没事了。
“小平子,你管他呢?咱们好吃好喝的伺候他,他非要玩绝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另外一个宫侍说。他在这四人中年龄最长,说话也最有分量。
“可……”
“可什么可,小平子,这是皇宫。在皇宫里心善可没什么前途。”年长的宫侍说。
“行了,我们走吧。他还真以为区区几声琴声就能得到陛下怜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另一宫侍拉住小平子的衣服将他往下带。另外的两人把门关上后,骂骂咧咧的走了。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噗——”鲜血如涌泉般直冲喉咙,直到想压也压不住。血滴如殿外的墨雨一般落地,仿若一朵朵盛开的红莲。
顾公子拿衣袖擦了擦嘴角。抬起已经伤痕累累的双手,想继续弹奏,但最终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陛下,梧常殿那边求见。”书儿禀报。
正批阅奏折的手一颤,这一笔下去便污了整本折子。
梧常殿?他终于知道错了,愿意求饶了?
只是,已经是女皇的她又岂能如那人愿想见就见,她女皇的面子又该往哪儿放。
“就说‘夜已深,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女皇继续阅读奏章,不再有过多眼神停留。
“求陛下去看看顾公子吧。”小平子没有等书儿回报,便直接闯进御章殿。
“放肆,御章殿岂是你说闯就闯。”书儿随及呵斥。
未等女皇发话,小平子直接跪在女皇前磕头,神色焦急。
“陛下,顾公子快不行了,求陛下去见见顾公子最后一面吧。陛下,莫要等人不在了,再来追悔莫及。”小平子说话期间仍在磕头,不一会额前便是乌紫一片。
朱砂笔一扔,慌乱间砚台也被华服打翻,浓黑的墨汁渗透着同被打翻在地的奏折。
“陛下……”书儿在后面喊道。
女皇慌不择路的跑向梧常殿。
最后一面,怎会是最后一面?一定是宫侍在胡言乱语。女皇想。可脚下的步伐却不曾停留半分。
稀疏的几盏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大有油尽灯枯之势,可更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来到梧常殿,三个宫侍在殿外来回的走动,见她来,慌忙的跪在殿门行礼。
“都让开。”威严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慌乱以及几分不耐烦。
当门推开之时,女皇入目之感便是荒凉。残破不堪的家具布满了灰尘。墙角四周更是连着成片的蜘蛛网。
终于视线在靠西窗的角落看到的他。还是穿着记忆中的白衣。
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可她发现自己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走得那般沉重。耳边还有时断时续的声音,似是虚弱的小猫在呻吟般,显得羸弱又无助。
“你来了。”知道她来,他停下弹奏。勉强坐直身子,不料引起一番咳嗽。
女皇慌忙上前,神色一阵紧张。
才三个月而已。三个月的时间,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还是当初那个名满京城、英俊潇洒的顾家三公子吗?
“让你们照顾人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吗?”女皇威严的呵斥声在殿中响起。
“君儿,我……咳咳……”又是一阵咳嗽,连带着血水一并咳出。污了他那一身白衣。
女皇这才看到他脖子上的伤痕,原本白净的双手更是血肉模糊。拉开衣袖,青紫乌痕一片。
“这是谁干的?”女皇震怒。
“君儿,不重要了。我有……很……很重要,咳咳,的事要与你……与你说。”话刚落音,又是一阵咳嗽。而后,他身子如浮萍般摇摇晃晃,女皇拉住他的衣袖让他顺势倒在她的怀里。
女皇屏退众人,书儿将殿门带上。殿内顿时安静的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说吧,何事?”女皇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决绝,可她拥紧他的那双手却出卖了她。
女皇故作冷漠的话语着实伤到了他,心口一紧。这样的她让他如何放心的下。
“不是我。”顾公子似是解释道。
“什么?”女皇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
“你说啊,什么不是你?”女皇从未这般激动。
是杀害沐将军和沐夫人的凶手不是他,还是害得以辞双腿残废以至于被山贼凌辱致死的那场事故不是他造成的,又甚者说那份谣说沐家谋反的密函不是他送给先皇的?
“君儿,我……”可是该怎么说呢?顾公子闭眼深呼吸,神色十分痛苦。
他没有杀害沐将军夫妇,可凶手是在他的布局中拿着他的佩剑杀了沐将军。沐以辞是在他的失误中才让贼人有机可乘。至于那封密函,没人跟他说那是关于沐家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看倒顾公子欲辩不得言的模样,女皇似是死心般,心中只剩绝望。是对顾公子的绝望。
“是谁说待得胜归来许我十里红妆?又是谁说一切准备就绪百密不梳?又是谁说待把密函交于先帝便与我肆意江湖?”女皇颤抖的声音似是一把寒气四溢的刀子,每个字都像是要把他凌迟。
“顾公子,你自己说,这些话是谁曾说与本君听的?”一句顾公子,终究是把两人拉开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女皇从不知道,原来有些话说出来是这般的刺耳、扎心,伤人又伤己。
“起初,你说你配剑遗失,我信了;后来你又说,你会护送好母亲和以辞,我又信了;直到最后,你让我在桃源庄等你,你说待你归来我们远离朝堂风波、我们仗剑执手走天涯,我还是信了。可最后我等来的结果是什么?”女皇生气怒吼道,眼里氤氲一片。伤心?难过?远不止,满满的全是恨意。
“父亲战死、母亲和妹妹坠崖,还有沐家上下三百七十号人满门抄斩,这就是你给我的全部结果。”没等顾公子回答,女皇替他将那些话说出来。
“君儿……”顾公子轻声唤道,眼里满是心疼。
可女皇恁是决绝的起身,不管身后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顾公子此刻泪湿两行、风度扫地是何等的狼狈。
只是狠心道:“称呼本君的名字,你不配。”随即,一滴清泪划破脸庞,在谁也不曾看见的时候,悄无声息的落入殿中,仿佛不曾存在。
“对不起。”一句无力的道歉,让女皇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本君要的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吗?啊?”女皇转身揪住顾公子的衣领。眼神清冷又狠厉。
“你听着,本君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你。”女皇承认,这世间再也没有哪句话比这句更恶毒。让顾公子难受,女皇又岂能好过?
曾经那般心悦对方的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到这步的?隔着数不清的血海与深仇,纵使时光重来,怕是也再难当初。
“啾——”一只利箭破窗的声音,向女皇袭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公子想也不想的推开女皇,自己挡在前面,直到利箭穿过他的身体落在殿内的柱子上,带着顾公子的血。
顾公子倒了下去,女皇接住他,可如洪水决堤般的鲜血从顾公子的伤口涌流出来。不给女皇任何思考的机会。
“小……心……”这是顾公子留给女皇的最后两个字。
小心?小心什么?刚刚又发生了什么?殿外为何这般吵闹?
“陛下,刺客已抓住,只是刺客已经服毒自尽。”保护女皇安全的御林军推开殿门复命。
见女皇没有任何应答,抬头望去,便是顾公子白衣尽染、血污一片的倒在女皇怀里,了无生息的模样。
“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女皇声音满是疲惫,对着殿外跪着的一群人说。大家这才起身急急忙忙的去请太医。
顾公子此刻还有呼吸,只是疼痛让他说不出任何话语。
“你要说什么?”女皇像是在洪流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先前伪装的冷漠一览无余,有的只是紧张,焦急和心痛。
顾公子紧拉女皇衣袖,可奈何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多想告诉她,造成那些事故的凶手不是他。先前只是猜测,直到刚刚有人至她于死地他才确定。
对方当真好手段,费尽心机布下了那么多个瞒天过海的局。
可是他却再也没机会说了。顾公子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躺在她怀里却不能告知她真相,不甘心这一生中他对君儿许下的承诺一件也没完成,连最后保护她的安全也做不到。
只要那个人还在,她就一定还有危险。
“小心,小心。你在跟我说‘小心’对不对?”女皇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太医在一群宫侍的拉扯下急忙赶来。
书儿扶起女皇,众人连忙在太医的指导下把顾公子抬到一旁的睡塌上,然后又是太医的一阵折腾。
“回陛下,顾公子早已身中剧毒已经是强弩之末,刚才的一箭更是致命。此刻顾公子已经……,还望陛下节哀。”太医跪在女皇面前,额前满是汗滴却不敢动一下。
“中毒?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给我查。”一股腥甜涌上舌尖,女皇吐出一口鲜血后便身体一晃,在大家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倒地。
“陛下,陛下也是中毒。”太医简单把脉后说到,顿时殿内大大小小的宫侍跪成一排又一排。
也是中毒?这样也好,不至于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女皇心想。
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