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谨遵圣旨。”
李姝跪在金玉铺就的地面上,接过了那张明黄色的圣旨。
那是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两端还雕刻着翻飞的银色巨龙,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姝儿,委屈你了,终究是朕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后。”明景帝病得很重了,那话像是从喉咙深处传来的,让人听不太清。
李姝在公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抬眼望去,明景帝那张脸就落入了眼帘,明明才过不惑的年纪,就已生出了不少华发,一张蜡黄的脸在亮黄亮黄的龙袍对比下显得更暗淡了,他看着李姝,那双早已不再清明的眼睛染上了些许哀愁,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父皇不必如此,柔嘉身为女子,终有一日是要嫁人的,再者,坊间可有传闻,那林相芝兰玉树风姿迢迢风光霁月君子端方,如此算来,倒是儿臣捡了便宜。”
大楚嫡公主李姝,字乐安,封号柔嘉,取的是“柔和美善”之意。
明景帝听到这话,咳嗽了两声,声音也清楚了许多,“哈哈哈哈……看来吾儿倒是挺欣赏林自衡那小子了,这也好啊,希望朕这次促就的是一段良缘,不要像徐家那孩子一样……”
他话说到一半便化成了常常的叹息,他看了看李姝,后者听到这话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只是嘴角的笑意淡了许多。
他干脆摆了摆手,又交代了几句,便示意身边的掌事太监送李姝回宫。
大殿的门被推开了,灿烂而盛大的阳光扑面而来,争先抢后的挤进来的风吹得李姝头上的金步摇叮铛作响。
明景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多好的春光啊,可惜自己时日无多,也看不了几回了。只愿她的柔嘉公主能一世平安,得偿所愿。
“还未恭贺公主觅得良缘,公主您和林相还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奴婢在这祝愿公主今后与驸马二人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掌事太监孙德福落后她小半步,嘴里说着吉祥话,那张老脸也笑成了花。
李姝笑着说,“那柔嘉就借公公吉言了,公公留步,柔嘉自行回宫即可。”
她站在高高的太极殿前看向前方,满宫的红墙绿瓦,雕栏玉砌,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更加金碧辉煌。
回头看去,她身后跟着成群的奴仆,青岚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想必也是听到孙德福的话了,这会正担心她呢。
李姝突然想起江南来,想起白玉城,想起她做姜乐安的日子。
白玉城雨多,晚间蒙蒙雨雾,总是能渲染出最美的晚霞,这时去玉莲湖岸边走一走,闻一闻那夹杂着莲花清香与莲子清甜的水汽,看一看那“接天连日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
她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唤她女郎。
“女郎,下回不要独自一人来湖边了,老夫人会担心的。”
“我们的女郎啊,真真是个皮猴子。”
“女郎,你今儿的字临摹完了吗?”
那是外祖母身边的秋姑姑,最是喜欢管束她了,却也待她极好的。
“公主……公主……”
突然间,有关过往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真实的场景开始回到她的眼底,高高的宫墙,四四方方的蓝天,来往的宫人同她行礼,齐声道,“请公主安!”
终究是回不去的时光了,就连那个曾经将她拦在城门口的少年郎也已经被一捧黄土埋了尸,什么都没剩下了。
她只有往前走,不能再回头了,毕竟她可是答应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当了柔嘉公主李姝的姜乐安也是要平安喜乐的。
“妹妹!妹妹!”昏黄的落日在天幕之中亲吻晚霞,淡黄色的光芒洒满了皇城,李姝坐在宫中那颗梨花树下,那梨花开得正盛,隔远了望去好像白云朵,落日的光芒一点点滴入其中,风一动,满棵树都摇曳起来,流光溢彩的好看极了。
她看着远远向她跑过来的人,那是大楚太子李峻,也是她的双生哥哥。
李峻一件天青色暗纹番西花刻丝袍子,腰间系着一根黑色龙凤纹银带,上面挂着一块龙纹玉佩,鸦青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顶金镶玉的发冠固定着,身姿修长,整个人丰神俊朗,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真是妥妥的皇家做派。
“妹妹,父皇将你赐婚于林相了?一月后成婚?”
“对啊!”李姝语气轻快,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梨花酿。
李峻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妹妹,皇家赐婚轻易不可和离。”
“皇兄啊,你能盼我点好吗?”
“罢了罢了,圣旨已经下达,没有更改的余地了。”李峻想着,若是妹妹今后受委屈了,自己再帮她和离就是了。“只是妹妹,你千万别委屈了自己,你还有哥哥给你撑腰呢!”
夕阳的余晖打在李峻的身上,也为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看起来倒没了往日那招猫逗狗风流太子的样儿,反倒多了几分飘渺出尘的意味。
他和李姝长得极像,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总是潋滟生辉的。而且,承她母后的美貌,李峻看起来比她还明艳三分,只是他历来胸无点墨又爱美人,平白得了个“风流草包太子”的名头。
“我晓得啦,皇兄放心。”李姝觉得有些好笑,怎么都觉得她嫁给丞相是委屈呢?不知那位丞相又是怎么想的。
大楚林相,名辞字自衡。十五岁三元及第,官拜翰林编修,随后短短六年就官至丞相,真是少年英才啊。
她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回林辞,远眉深目,身穿一袭白衣,气质清冷如九天上的仙君,再是俊美非凡不过了。
“妹妹,三月二十三姑母要在万花园中办一场赏花宴,听闻届时林相也会过去,妹妹可要一同去看看?”李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梨花酿。
“好啊,柔嘉一定赴宴。皇兄,想必赏花宴上定是有诸多美食的吧?”
“真是个小馋猫!”李峻哭笑不得,揉了揉妹妹毛绒绒的发顶,无奈道,“此番前去是为了让妹妹你与林相多多熟悉,你怎么就想着吃了呢!”
她看着妹妹,叹了口气,说,“柔嘉,虽然哥哥也不愿意你就这样嫁给林相,但是如今战乱已起,而你又已到适婚年龄,他日若是敌国以停止战乱为由让你去和亲,朝堂上那群老头子肯定会向父皇施压,再者如今父皇病重,怕是也保不住你啊!”
李姝何尝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她回京也两年了,李氏皇朝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知晓了,大抵就是内忧外患吧。
大楚内有东南四大世家压制朝廷,外有大齐虎视眈眈,去年与大齐一战死伤无数,其中更是折损了不少将军,她的未婚夫徐珂便是其中之一,大楚最年轻的骠骑将军,那个在出征前承诺她说,“公主,待我得胜归来之日就迎你过门,到时候你可别忘了给我绣个像样点儿的香囊啊,这只小狗实在是不好看……”
李姝当时是怎么回他的呢,对了,她给了他一拳。
可惜徐珂再没有得胜归来的那天了,也收不到好看的香囊了。
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郎永远留在了漠北……
李姝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看着眼前的皇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皇兄不必忧心我,柔嘉心里有数的。”
反倒这平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太子殿下能对着她说出这番话才让人觉得震惊,皇兄兴许并非真的胸无城府吧?又兴许父皇病重,她这位哥哥终于成长了?
于是兄妹俩又话了几句家常,李峻便回东宫了。
李姝坐在树下继续喝她的酒,有花瓣落在她的云鬓上,装点着少女乌黑的发,太阳一点点落下去了,黑暗还未完全来临,宫中的灯就点起来了。
李姝觉得这样不好,今天已经有两回想起过往了,她不能再想着白玉城了,她受万民供奉,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要担起当公主的职责。
至于徐珂,那都是过往了,就忘了吧……
青岚走过来,给她围了一件披风,“公主,初春的风吹多了也是会得风寒的,您可要仔细着点自己的身子骨。”
“我可仔细了呢,毕竟谁能有我惜命啊!好青岚,今晚吃什么呀?我想吃红烧猪蹄清炖蟹粉狮子头糖蒸酥酪……”
青岚提着一盏橘黄色的灯,隐约有火星“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听见李姝与她说俏皮话,这悬了一天的心可算是落下来了。
“有的有的,公主先回寝殿吧。”
李姝就这么跟着青岚,踏上那灯火通明处。
深夜,四周寂静无声,一轮皎洁如玉盘的明月挂在无边的夜空中,显得如此孤独寂寥,林辞一人站在窗边,看着月色下那一片竹林,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更是平添了几分落寞。
他的手中拿着一副画像,画像上那人梳着高高的云鬓,云鬓上斜插着一只金步摇,一张芙蓉面,长睫如扇,挂在一双桃花眼上,朱唇长颈,恍若神仙妃子,偏生她嘴角还吟着笑,让人无端就生出喜爱之情来。
正是当朝柔嘉公主。
林辞多多少少也是听闻过这位公主的,当年元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后血崩而亡,一位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一位就是柔嘉公主了。
公主幼时病弱,皇帝唯恐公主夭折,愧对皇后在天之灵,便听国师之言将公主养在江南姜家,即皇后本家。直到两年前,公主及笄,方才回到上京。
公主回宫两年,盛宠无双,赐羲和宫,羲者,帝王也。以“羲”命名宫殿足以见得皇上对她的宠爱。
更别提那如流水般涌入羲和宫的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
“皇家真是会算计啊。”林辞嗤笑一声,如此一来,就将他与李氏皇朝捆绑到一起了,今后非但得辅佐新皇,还得护那柔嘉公主一世周全。
长久以后,林辞叹了口气,像是对这桩婚事的无奈。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皇家公主此刻正落在他的屋顶上,揭开一块青色的瓦片,看着他自言自语百般纠结呢。
“啧啧,看起来倒是挺无趣的。”李姝腹排道,算了,回宫吧,不若等青岚那丫头发现了又得念叨她。
她想着,轻轻将瓦片放回原处,娇小的身影就运起轻功迫不及待地往皇宫赶去。
无边的黑幕下,只留下她飞快的残影,任谁看了,都无法将她与深宫中那位千娇百宠的公主联想到一块。
只不过,这皇城中,又有多少人是表里如一的呢?不过是每个人都戴上虚假的面具,维护着这表面的和平,堪堪撑起这即将败落的盛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