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找来报说有朋友拜访,李自成作别几人离去。
艾毓初也没空瞎扯淡了,匆匆去忙乎赈灾之事。
一场小聚会也就散了。
李自成回到班头公房,沈小西儿热情的上前打招呼。
沈老西儿在收了第一次赃物后回转老家,榆林的买卖交给了大儿子沈一石。
沈小西儿此次来访,一是为躲“流贼”;二是想打听什么时候再做买卖。
毕竟那家小当铺是因为李自成才设的,老不开张的话也没必要一直维持下去。
李自成听完后有些为难,“再等等吧,一时也没下手目标。”
沈小西儿眯缝眼一张,“班头,兄弟倒是打听到一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
……
当天后半晌,艾毓初的三座粥棚就立起来了。
而且有他带头,乐捐人数大涨,最后共出粮三万八千多斤,银六百多两。
知县王象兑笑得合不拢嘴。
米脂一没起流贼,二没丢城,三饿死的人少,无过就是功。这就是政绩!
王象兑还亲自表演了在锅里插筷子不倒,以示粥稠。
乌泱泱的人头涌动,饥民们端着破碗把粥棚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自成安排张成带捕快维持秩序,不好好排队的也别客气,棍棒伺候。
没想到还在里边抓了一个贼。
真是奇葩天天有。穷的都要领粥喝了,你能偷到啥?
更奇的是他还真偷到三钱银子。
只能说免费的粥就是好,不论贫富都想来蹭一碗。
头一天还算顺利,第二天可不得了了。
大清早城门还没开,外面就围了成百上千人。
王象兑得报,匆忙穿戴好登上城墙一看,我的天爷啊。
他慌了。
或许还有更多饥民正扶老携幼在赶来的路上,可粥是有限的,放完之后呢?
届时上万人聚在城里,又没了吃食,必然会引发骚乱。
王象兑召集臭皮匠们一通商议,最后决定城里只留一口锅,另外在北门和南门外十里,以及无定河西艾东庄,三地各设粥棚一座。以分散饥民。
李自成原本只捐了一万斤粮,五百两银子,得到沈小西儿报信后他把捐赠额翻了一倍。
反正很快又要打土豪了,而且存粮太多起事后也不可能都带走,还不如散了好。能活一命算一命。
艾毓初真想不通李自成从哪弄来的粮,居然还都是麦子和大米。他只能感叹半仙果然好本事。
李自成不愿出风头,拒绝小艾在功劳簿上记名。
那怎么行?
赈灾是天大善举,上报之后说不准皇帝都要下旨表彰。
李自成拗不过,一时大意署名赵得胜。这下提前暴露假名,又要重新起绰号了。
知县王象兑端详着花名册直撮牙花子,赵得胜是哪个土豪?这年头竟然还有做好事不留真名的?
一般士绅但凡做些善举,没把牌坊盖到天上就算谦虚了。
延绥东路副总兵曹文诏也挺开心,米脂还是挺富裕的嘛,那他的粮饷是不是要再加三成?
王象兑这才想起还有一尊大神没打发走呢。
他清楚,以眼下情况,不可能再从里长手中抠出多少粮食。所以干脆把赈灾善款抽出五百两孝敬给军头。
曹文诏不大满意,纠缠一顿,又多取了两千斤粮,健骡若干头才罢休。率关宁军往榆林征剿王嘉胤。
老曹是大同人,早年在辽东从军,历事熊廷弼、孙承宗,积功升至游击。
崇祯二年底,他随袁崇焕入关勤王。
三年初,拿了尚方宝剑的曹文诏率领参将王承胤、张叔嘉、都司左良玉等在玉田埋伏建奴,因鏖战有功升参将。
然后他从大堑山转战到遵化附近,又跟从马世龙等攻下大安城以及鲇鱼等关口。因为收复四城的功绩,朝廷给他加官为都督佥事。
六月,曹文诏被封为延绥东路副总兵,带领关宁军入陕征讨流寇。
李自成目送大队离去,心里有些忐忑。
关宁军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系甲拦裙,一看就不好惹。你说你不去杀鞑子,跑来缴农民军干嘛?!
唉!
米脂县这次赈灾只持续半个多月就结束了。
雁过拔毛是肯定的,至于有多少钱粮落在老百姓肚里,没人在乎。
李自成也懒得掺和,心意到了就好。
现在革命军的几员大将勉强操练出来了,随后招精兵四百余,让他们去教导。
如果不考虑那些因为长期饥饿而造成的营养不良,古人的身体素质要比后世人好太多。
恶劣的生活、卫生、医疗环境下,相当于以死亡率为代价对人口进行自然筛选。身体素质不过硬的根本活不到成年,剩者为王。
光一个接生,用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婴儿就不知道要死多少。能挺过来的自然强。
所以,兵源基础相当好。
李自成抽空再进城跟韩金儿鬼混几天。那玩意儿可好玩了,戒不掉。
这还咋干大事嘛!老李一边自责一边乐在其中。
一晃就是七月。
月初,瞿式榖又来了一趟。
李自成跟他深谈几天,瞿老汉还着重请教了一番乐理。
这年头会填词的人无数,能做好曲子的却没几个。不然也不会保留曲牌了,一支曲子能配几百首词。
老朱家难得出一个人才,朱载堉创了十二平均律。但是囿于各种限制,他的理论流传不广。本人也在二十年前去世了。可惜!
为什么需要十二律?
由于乐器制造与人的听觉限制,不可能在音乐里面用无限多的音程,所以需要有所选择,因此有了律制。
又因为简单音程较为和谐,会尽可能地将它们包含在律制之中。最和谐的几个音程:1/2, 2/3, 3/4之中,其最小公倍数正是12。
十二律就是一个八度分为12份,作为律制基础。
早在《管子》、《吕氏春秋》中就有了“三分损益法”。可以将它近似理解为五度相生律。
但无论是五度相生、还是三分损益,都无可避免地出现两个问题。
五度相生不能生成八度。这在中国也成为“黄钟不能还原”这一千古难题。
五度相生所得出的等位音会出现细微差别。
这两个问题导致五度相生律不方便直接用于乐器制造,而需要加以一定改进。所以十二平均律很有必要。①
历代一直有学者试图解决“黄钟不能还原”——曾侯乙编钟横跨五个八度,中间三个八度有完整的十二音。
比如南朝宋时期的天文数学家何承天。他在《立法制议》中首次提出十二平均律所对应的数列,可惜原书已经失传。
当时主流律制是通过多次损益而达到六十律,而何承天拒绝这种做法并发明了“新律”。
何律是按照弦长差值所平均的结果,并非按照频率比所等比计算的真正的十二平均律,但其明显已经有了十二平均律思维,且其实际效果也已十分接近十二平均律。
从南北朝到明朝,也有许多类似的对五度相生律进行改良的方式。
比如宋代蔡元定的十八律,在以十二正律为宫时,可以在所有十二律中保持三分损益法七声音阶中特有的音。
到了明代,其中集大成者要属大明宗室朱载堉。
由于八度弦长比为2:1,要将八度等分为12分,即需要求等比数列的公比x=2^(1/12)。先将纯八度开平方,得到蕤宾1.414213562373095048801689;再将蕤宾继续开平方,得南吕1.189207115002721066717500;再将南吕开立方,则得半音应钟1.059463094359295264561825……
距今七年后,法国人梅森会出版《和谐音概论》,在西方第一次提出了1.059463这个数字。而比他更早的朱载堉推算出的频率比是更加精确的1.059463094。
十二平均律是不是从中国传到了欧洲?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李之藻在自己著作里提及了十二平均律。他是填主叫徒,与利玛窦交往甚密。
利玛窦在日记里提到过朱载堉的历法理论,所以,他有可能知道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
利玛窦又和梅森是好友,因此两人也有可能讨论过朱载堉的理论。
总之,老朱用81位的算盘,算出了2的十二次根,值得膜拜。可惜这些都被认为是“奇技银巧”,没有得到重视和推广。
尤其“十全老人”乾隆上位后,还专门组织人员声讨早已作古的老朱,将十二平均律斥为“臆说”。
因为大家熟知的“中国风”是五音,老朱倡导七音自然是异端。然而黄钟大吕还12音级呢。乾隆一个蛮子懂啥?
他搞的宫廷雅乐靡靡不振,跟丧乐一样,自己都听不下去,大骂群臣无能。
总之,三分损益律、纯律、十二平均律,在中国同时存在,异律并用。南朝宋、齐时清商乐的平、清、瑟三调和隋、唐九、十部乐的清乐中,都是琴、笙与琵琶并用;五代周文矩《宫中图》卷中的琴阮合奏,琴上所用应是纯律;笙上所用当为三分损益律;琵琶与阮是平均律。
所以,传统玩到5的版本就是宫商角徵羽,玩到6、7的有清角、清羽、变徵、变宫啥的,比如清雅燕乐。
再加上地域性民族性等原因,中国早有七音了,民间乐曲不少。司马相如《凤求凰》、古曲《流水》、不是沙宝亮的《暗香》等等等等太多了。更远的还有贾湖骨笛。
只不过传统以“雅音”为正音,对于不和谐音就有排斥心理,说其为“骄银厉色之音”。
比如《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用变徵为主音的乐曲,听起来就会显得特别诡奇悲凉。于是“士皆垂泪涕泣”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天朝用12356五声调式普遍较多。
事事跟天朝学习的倭寇在这上面正好相反,多用13467,所以乐曲基调普遍惊恐、暗黑。
十二平均律是好,可是对于音乐这种与感官挂钩的事物,如果只停留在理论上,我们欣赏什么?
没几个人能看懂理论,当然难以传播远扬。所以更重要的是实践。可是作好曲子难呀!
正适合抄袭狂魔李自成。
瞿式榖小住六日,带着一堆书返回江南老家。
陕西太乱了,他不敢多待。
米脂县就像台风中心,略安稳,四周却是疾风骤雨。
北边的榆林不用说了,王嘉胤部几万人在那一带打游击。
南边和西边的绥德、保安(志丹)、安塞、肤施(延安)、安定、甘泉等县一样遍地烽烟。
七月底,榆林驻军开往西北,击占据黄埔川的王嘉胤;原农民军王二部下白汝学率四五千人围攻绥德。
周边官军兵力被牵扯,李自成借机出巢北上。
大队车马夜行晓宿,在山沟里绕道,于五日后到达白田湾附近。
前面有个大土豪。
高远山祖上在淮扬贩盐起家,万历盛时资本不下三百万两。
开中法败坏后,高家逐渐回转陕西。大买卖也不干了,只从宁夏花马池弄点盐,每年赚个一二万零花钱。
高远山做为富三代,从小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伺候着,被惯坏了,恶行累累也不必提。
李自成要替天行道。
晌午吃过饭,大队开出山沟。
这次不能夜袭了。
几百步卒训练不周,人数一多必然产生混乱。另外高家宅院占地五六十亩,晚上进去也不好搜剿。
分出几十人守定各路口,李自成带着三百多人直冲大宅。
架梯强攻。
高家护院近百,颇勇悍。双方厮杀一场,李自成于后半晌攻克大宅。
高财主月前已经带着家眷躲去榆林城了,逃过一劫。
战后清点,己方阵亡十一人,伤三十五。
死的里面有一个是李自成表亲。
顾不上悲痛,赶快把战利品装车要紧。
因为东面是波罗堡,西面有响水堡,离得都不远;北面五十里又是榆林城。大兵一出,李自成这帮“贼寇”就要嗝屁着凉。
粮食装了六十车,银子二十车,绫罗绸缎十车,其他贵重财货六车,牲口上百。大丰收!
照例车队先走,李自成在高宅蹲守一宿,天快亮时才撤离。
这次缴获实在太多了,除掉分给民夫们的好处,最后拉回大本营的还有七八万斤粮,五十五万银子。
爽翻了!
八月初十,望眼欲穿的沈一石终于等来了李自成。
“恭喜班头旗开得胜!”
“好说好说,屋里坐。”
袁宗道在一边忙着端茶倒水。
两人先聊了些局势。
围困绥德的农民军已经被打散。
早前已降农民军头领王二也因为当内应败露,被洪承畴砍了。他还顺便把苗登云等大小几十个已降头目一齐斩首。
王嘉胤反而攻占了府谷,称王置官。
他麾下右丞白玉柱、左丞紫金梁,部下将领一百多,士卒三四万。
沈一石感慨道:“也不知啥时才是个头,咱安分买卖人最怕就是兵连祸结。”
李自成笑,“是吗?刀兵一起才是发财的好机会。比如介休的范永斗。”
“范永斗?”
沈一石略思索,“好像……没听说过。”
“老范发家还要再等两年,不出名也正常。”
山陕地贫,所以多商贾,买卖做遍天下。
他们财富之多,比江南那些土豪不遑多让。
其中很多人都是和蒙古贸易发家的。包括山西的范永斗。
到崇祯五年,皇太极带着附庸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土默特、翁牛特、阿苏特等部约10万兵力,征伐插汉儿——令人菊紧的名字,还是改察哈尔。
皇太极大胜,从归化城南下,兵锋直抵大同、宣化。耀武扬威。
大同德胜堡明军遣使贡献,牛羊绸缎茶叶烟叶白糖冰糖粮食等等。皇太极也回赠了十几只羊。
宣化守将也遣使议和——都是私下的。
从此开始,边关守将纵容张家口商人与鞑子进行大规模贸易。那些商人尤以山西老西儿为主。
(皇太极并不算清太宗的本名。译名也可叫黄台吉、洪台吉。
“台吉”疑似出于汉语“太子”音译。明代蒙古人,凡是可汗、济农一级的首领,生的孩子如果有自己的分封部落,都需要加尊称“台吉”。
后来该尊称被滥用,稍大一些的有台吉尊号的部落首领,尽管他不是可汗也不是济农,他的儿子也被被尊称“台吉”。
而黄台吉或者洪台吉,就比“台吉”略显尊贵一点,疑似出于汉语“皇太子”音译。
起初能用此尊称的,只有可汗或者济农的长子或者指定的储君,后来滥用了。
“黄台吉”为储君的,土默特和卫拉特人比较常见。
但这和满清有啥关系?
努尔哈赤时期的女真人,已经高度蒙古化,但到底和蒙古人是有区别的。所以为了更好地和蒙古融合,努尔哈赤稀里糊涂地把孩子取名为“黄台吉”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蒙古人的比较正宗的做法是,无论“黄台吉”还是“台吉”,都是尊称,都用于名字后缀,没人直接用这个当名字。有点类似突厥时代的“特勤”了。
当时各种被突厥化的中亚民族后裔,也开始用“特勤”做名字后缀,逐渐让“特勤”完全消失了原有意义一样。
(古代史书里记载,突厥有个官号叫特勒,唐太宗昭陵六骏里有一匹马就叫特勒骠。然后现在考古搞清楚了,突厥那个官名,是叫特勤。特勒是特勤在多年抄写过程中以讹传讹搞出来的。史书还记有个叫阙特勒的人,现代已经发现了阙特勤墓的石碑。)
努尔哈赤称汗,一样是效法蒙古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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