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
李自成折腾了半宿,此时还在大床上补精神。
城里的民众可没那么安逸,小心翼翼的开条门缝往外瞅,一队队的大顺军往来巡逻,街面上并无乱象。
然而很多人还是不敢出门,尤其是富户;很多商铺也不敢开张,都在观望事态。
东升客栈的老板自诩店内出了个大顺军,有了后台丝毫不慌。武会镖局前镖头窦明运昨日带着满身血迹回到客栈,被老板、掌柜伺候的像皇帝一样舒坦。
府前街的利民当铺同样胆子大,早早的就营业了。
这家大铺子比较倒霉,昨天被一队地痞哄抢了店面,损失不小。
本来他家给天地会交纳保护费,店内也有帮会成员坐镇。可大顺军攻城时,天地会全体出动去看守王府了,哪有空管当铺。
“远瞧一座城,近看似木笼。里面住着孙猴猪八戒,竟赚爷爷铜。”
“一座城”形容建筑雄伟宏大。旧时当铺都是独立院落,高墙大瓦房,门口都有高台阶。
大门边的墙上写着个巨大的“当”字。算是广告吧,人家为了醒目,让缺钱想当东西的人,打老远就能看到当铺。
可老百姓却不这么讲,他们认为“当铺”墙上的“当”字是“上当”的当字,进当铺又得上它的高台阶,这连起来不就是“明知道是当(上当),您也得上。”
当铺柜台高四尺五到五尺,快一人高了,顾客只能仰视当铺先生,给东西也要高高举起,才能放到柜台上。
当铺之所以要高柜台,不是为体现高人一等,无非是怕“挨揍”。
来当铺的人肯定缺钱,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再加上当铺先生故意贬低货物成色,估价甚低,自是心里有火。那搞不好一旦一言不合,这穷火一上来,顾客直接挥以老拳打骂起来。
所以,开当铺的人吃过亏就学精明了。咱把柜台砌的高高的,顾客想打人,您够不着啊!您有气也白搭。
挨几句骂倒是无所谓,挣钱嘛,不寒碜。何况反正挨骂的是伙计和朝奉,掌柜、东家的又听不到。
怀庆府城这家当铺的东家是徽州人。
徽商发端于唐宋,兴盛于明清,在当时的影响力之大有“无徽不成镇”之誉。
敬仰激进思想家李贽的汤显祖——这老汉过世十多年了,在万历年说:“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徽商有钱,众所周知,是李自成垂涎欲滴的大餐。
徽商,一般专指徽州府籍商人,不是整个安徽商人群体。入清后江苏与安徽两地才分开,省名取当时安庆、徽州两府首字合成,那时才有了安徽。
徽州包括一府六县,即歙(shè)县、黟(yī)县、休宁、祁门、绩溪、婺(wù)源。
地处“吴头楚尾”的皖南之地,山高林密,田地贫瘠;又经过历史上晋、唐、宋三次自北向南的移民潮,此地更是陷入“人多地少”的窘境,成了名副其实的贫困山区。
“徽人多商买,其势然也。”多商人的原因跟山西差不多,地狭人稠。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徽商中多巨富,更多的却是那些自幼担起重担、行走四方的普通小商贩。
徽州人挑着担子,翻越崇山峻岭,经六七十里徽杭古道走到杭州,再沿运河、长江闯天下。
他们一共闯出了四大门派,分别经营木材、茶叶、食盐、当铺等生意。
徽州山多树林子多,他们先卖自己家木材,生意做大后又将四川、贵州、江西、湖南的木材走长江运到江南发卖,又把福建的木材走海路运到苏浙皖卖,做中间商赚差价。
茶叶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茶号就是茶叶加工厂;茶行是批发商,茶庄是零售商;茶栈算金融机构,主要给大商号发放贷款、介绍生意,收取手续费赚钱。
徽商把茶叶整个产业链上下游都吃完了。万历十五年时就能年售350万公斤茶叶。将来到清代时达到鼎峰,乾隆年光在北京就有上千家茶庄,从大城到小镇,徽商几乎垄断了茶叶生意,卖松萝、六方、毛峰、烘青、炒青、花茶各色茶叶。
着名的祁门红茶暂时没有,看短毛大统领啥时候有空发明吧。
位于黄山旁边的宏村,就是茶商们修起来的村庄。村里首富那套房花了60万两白银,不过那哥们是盐商。说明搞食盐才是最霸气的产业。
盐可以说是古代利润最高的行业之一。盐商这个行当,是晋商发家的第一桶金。
明朝有九边,山西人靠边吃边,专给边军调物资拿盐引作为回报。因为占地利优势,徽商一开始时竞争不过晋商。
弘治年间,盐法改革,允许8个总商买走所有盐引,再转卖给其他二批商。徽商当时有两大优势,一是在朝里做官的多,有靠山;二是两淮盐场离的近,于是徽商开始在盐业一行反超晋商。
当时两淮盐场一年出140万引的盐,差不多价值1200万两白银。利润丰厚。
徽商们把握住盐这一经济命脉,趁着明中后期工商业发展的东风,又进军棉布、典当、粮食、茶叶、文房四宝等生意,逐步做大做强。
徽商可以说是成于盐也败于盐。他们太有钱了,没办法低调,“乐捐”之类的敲竹杠就难免了。
跟盐业相关的各地官员也要时常孝敬,官衙里买根牙签都要找盐商报销,买个擦屁股纸也要报一千两银子。短短的百十来年,盐商们共“乐捐”3000多万两银子。乾隆下江南的开销大部分是盐商所出;嘉靖年间白莲教起义两淮盐商被捐输了七百万两。
道光盐法改革,徽州盐商的垄断经营权被取消,原来官商一体的包销制被打破。再也不能从盐业中获取暴利。
态平天国时期又是最后一个暴击,徽商亏损了三千多万两白银。曾剃头的军纪就不用说了,“皖南及江宁各省,市人肉以相食,或数十里野无耕种,村无炊烟。”
就连本地的祁门红茶,也因为干不过搅屎棍在阿三那边搞的红茶,也完了。徽商可以说是一次性衰落下来的,此后再没恢复元气。
相对来说,晋商还挺能扛,一直活到最后才被时代的浪潮掀翻。
再回过头继续说当铺,这买卖能挣钱,徽商做的也大,触角遍及全国。
“今徽商开当,遍于江北”;在江南,常州府“质库拥资孳息,大半徽商”;又浙江平湖县,“新安富人,挟资权子母盘踞其中,至数十家。”
在北京的徽商汪箕,“家资数百万,典铺数十处。”;徽州典商汪彦,资本数十万,“大小伙计都有百十余人”;汪保通,治典于上海,当铺规模极大,设分当,“里中富人无出其右者”;湖广“汪朝奉开当于襄阳”;汪可钦“伯兄以高资行质于粤;许某治典江浙各地,资本数年百万,“质物之肆四十余所”,管事及克厮役不下2000人;又有“吴老典”治典扬州,“家有十典,江北之富未出有其右者”……
徽州当商规模全国第一,垄断了苏浙一带的典当业。晚明时期南京附近有当铺500家,大部分都是徽商势力。
“……当铺总有五百家。福建铺本少,取利三分、四分;徽州铺本大,取利仅一分、二分、三分,均之有善于贫民。人情最不喜福建,亦无可奈何也。”
可见,福建典当行坚持高利率,根本难以与徽商竞争。
整个河南有两百多家徽商当铺,怀庆府城有三家。
今早利民当铺刚开门,排队的顾客立马涌上前。他们都知道当铺被哄抢了,所以要赶紧来要赔偿。
汉子掏出当票和银子拍在柜台上,“手头宽绰了,就想着把衣服赎回来。您点点数,我怕把利钱算错了。”
当票是当铺收货后付给当户的书面凭证,也是客人日后赎取当物的唯一凭证。
开“当票”是一门学问。
首先甭管您多好的东西,“当票”上面一律格外贬低货品成色。即便是崭新的好东西,也一定会被评价为“半旧”。
如,新衣服写“油旧破补衣服一件”;皮毛大衣必写“光板没毛,虫吃鼠咬”或“缺襟断袖”;丝绒衣服写“呢布大袄”;金银首饰写“镀金锡首饰”;翡翠玉石写“硝石”;名家字画一律写“仿”;紫檀花梨则写“硬杂木”……
总之就是故意把好东西写成不值钱的破烂货。
其中缘由跟当铺的高柜台一样,吃亏吃怕了才弄出来的自保措施。毕竟伙计、朝奉们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比如,某人当金手镯一对,你给票子上写“金手镯一对”。等人家来赎当,说货不对,你给掉包了。当众剪开验货,确为“镀金锡镯”,那当铺只能作价赔偿。
书画古玩就更难鉴定了,甚至还有人专门合伙行骗。那当铺就血亏了,且无处申冤,只能自认倒霉。
再比如皮袄、绫罗绸缎之类,万一当铺保管不当,衣服受潮或被虫吃鼠咬,当票上要是原写是新货,那就赔吧。
那么问题来了,你说当铺在票子上故意把好货写成烂货,到时商家掉包怎么办?好像你也没处说理。
这种事很少发生。因为现下的商号一开就是几十年,上百年,尤其是外人来当地经商,顾客本来就有疑虑,你要再搞鬼,买卖根本干不下去。
何况,经商利润大,稳当赚钱就够了,正经商户没必要耍花活。
一般来说,当铺行情是当品“值十当五”,也有些“值十当三”。
其实顾客也不全都是想要高价,因为有一部分人只是手头紧临时周转,日后还要赎回。当的钱多了,利息相应的也高。
还有,就是不缺钱的人也有去当东西。
比如自己要去外地一段时间,贵重东西放在家里怕不安全,干脆交由当铺保管。
还有人春天将家里的皮袄、皮大衣拿去当铺当了,待到冬天再赎回。因为当铺有专门收贮皮货的仓库,保管不会受潮鼠咬,比放家里还妥当。
当然,这些情况下都是索价极低,当铺给的钱越少越好,因为“本小利息也少”。
“……遵例每月二分行息,限定十二个月为满,如过期不赎者凭本典变卖作本。倘虫咬鼠伤各安天命,来路不明不与本典相干。论月不论日,认票不认人,此照。”
利民当铺的伙计看完当票,当场就郁闷了。那件褂子价值忒高,还是他亲手收来的,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一件桃红缂丝银鼠石青褂,虽然是“缺襟断袖、光板没毛、虫吃鼠咬”,当时也作价银子六十两整。截止今天当期六个月零五天。
当铺有“明一暗二”,“过五不过六”的规矩。
所谓明一暗二,是指当品到期后,当铺并不立即处置此物品,而是继续保留一个月——这是明规则。事实上,这一个月过去后,当铺还会暗中继续保留一个月,也就是说实际上相当于多保留了两个月。
当铺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当户突然手头有了钱,想要把当品赎回去。自然,遇到这种过期赎当情况,当铺会狠狠地敲诈顾客一笔。
所谓“过五不过六”,是指如果来赎当的日期在三十五天内,那就仍然按照一个月计息,看上去颇有人情味。但要是超过三十六天,则按照两个月计息。虽然只是一天之差,但利息就多了一个月。
利民当铺里的那件桃红缂丝银鼠石青褂,以及仓库里的很多货物昨天被趁乱哄抢了,当铺可拿不出来。
客人在当期内来赎当,可东西没了,一个字,赔!
通常是赔两倍或三倍的当款金额。
但是伙计眼前的这张当票,上面特别约定了要按六倍赔偿。这就要付给客人三百六十两银子。
数额实在太大了,别说是伙计,连朝奉、掌柜都不敢轻易做主。刚好东家正在铺子里,让程老爷拿主意吧。谁让他在昨天那种情况下还要坚持开门呢。
程大财主自然不会推卸,“赔吧!那么好的褂子给人家弄没了,当然要给个说法。加价两成赔!所有丢失的货品全部照此办理。”
打发走掌柜,程壁治转头说道:“六叔,您看小侄要是去找短毛讲斤头,他会不会赔偿当铺损失?”
“这个……短毛那人……估么有三成可能性。大顺军虽然也是流贼,但他们行事不能以常理看待。”
“那小侄去走一趟?”
程宗猷想了想,点头,“也好,你帮着掌掌眼,看看短毛那人怎么样。”
这老头之前跟李自成分别,并没回家,而是继续留在城里静观时局。反正不会有啥危险,他又对短毛满肚子好奇,正好趁个机会好好看一看。
程宗猷跟程壁治也算不上正经亲戚,已经出了五服。因为两人都是大财主,又都有名气,又都在怀庆府城有生意,所以平日关系走的近。
程壁治准备了几样礼物,坐着轿子刚出了大门,他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返回来换骑马出行。
现在怀庆府完全就是大顺军的天下,有点家当的人都琢磨着要去拜访短毛。
徽商程壁治快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