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冶炼所里,毕懋康注意到,这里的工匠们很主动。
每个人都在主动做事,而且遇到什么问题,都会积极商议。
不像他在其他的工坊里见到的那样,工匠们就和老黄牛一样,被人驱赶着榨干体力,双目无神。没事做的时候,只会无聊地闲着,也不会像这里那样,还去帮别人的忙。
这里也有一些管理者,都是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说话的态度很和蔼,对工匠们也很尊重,从不盛气凌人。甚至打骂工匠的行为,更是不可能见到。
最让毕懋康震惊的是,在冶炼所的一角,他赫然看到,有个年轻人正在教导同样年轻的工匠们识字。
从前面的军营到冶炼所,这里的所有人对读书识字都有几乎病态的追求。
“千座说,工匠是掌握技术的人,而技术则是可以源源不断进步的。技术每前进一点,创造的财富就会多增加一些。所以他要求今后的工匠们必须要识字,还要掌握一些知识,用以提升水准。本来大家觉着此事过于虚无缥缈,可自从这么做了之后,工匠们真在干活的时候改进了许多技术。冶炼所现在的产铁速度,比刚开始时足足快了一倍有余。”
毕懋康受到的震惊太多了,以至于现在能够平静接受了。
但是他非常清楚,冶炼钢铁的速度提升一倍意味着什么。
假如给左梦庚源源不断的原料,那么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制造出比别人更多的武器。
别人的火枪打坏一支少一支,什么时候能够补充要等到猴年马月。可这里却可以随时随地补充,长此以往,胜利迟早是属于他的。
出了冶炼所,又去了他心心念念的造枪所。
明明才隔了一天,毕懋康赫然发现,这里又有新的变化。
原本三台膛线机,竟然变成了五台。
锻造枪管的水力锤锻机,也多了一台。
眼看着原本工匠们费心费力一个月也未必能够造出一支的枪管,在这里只需要花费一个多时辰就能铸造成型,毕懋康就觉着,那个少年似乎真的会成就了不起的伟业。
“您您是毕大人?”
徐大干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有些不敢认。
毕懋康也不认识他。
“你是”
徐大干一拍巴掌,高兴坏了。
“大人您贵人事忙,记不得小的。当年您在滦州兵器所时,教过俺们做梨花枪的。”
听得此事,毕懋康颇为意外。
“你既是滦州的工匠,如何在这里?”
徐大干老实回答。
“俺们是接了兵部的调令过来的,不过这里是真的好。左千座为人和善,做事公道,还不拖欠克扣俺们的工钱。俺们全家老小都在这边,都能有活干,还有饭吃,比在滦州强多了。”
他又想起一事,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马上庄子那边的学堂要弄好了,俺家的孙子就能去读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又是读书事,毕懋康都有些麻木了。
“那小子你们左千座连小孩子的读书都管吗?”
他没有明说,区区匠人的后代,读书真的那么重要吗?
说起这个,徐大干就来劲了。
“千座可是说了,那叫啥来着?哦对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俺也不是太懂,可孙子能读书,总比睁眼瞎强。”
毕懋康就是读书人,听得这话,不能不认同。
出了造枪所,他想了想,对栗香筑道:“能带我去庄子上看看吗?”
昨日他就注意到了,在军营和工坊之外,还有好大一片庄子。里面人烟鼎盛,繁华异常。
栗香筑自无不可。
“千座吩咐了,除了火药厂,老大人想看哪里都成。”
又是火药厂不让进,毕懋康不禁问道:“为何那火药厂如此紧要?”
栗香筑当先领路,闻言笑道:“千座说,我后营所用之火枪,别处要学,也能造得。唯独火药之术学不去,此乃我后营致胜法宝。非自己人,非紧要职位,不得窥探。”
毕懋康想起了那个神奇的火帽。
昨日回去之后,他辗转反侧,也不是没有想过此物。然而穷尽脑汁,也始终不明其所以然。
在火枪一道上,毕懋康自忖大明上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厉害。
可是这次,在左梦庚这里却吃了瘪。
那个火帽他可是拿过在手中的,里里外外仔细看了的。除了发现火帽里面装了药粉,可那药粉是何物制成,根本看不出来。
左梦庚说其是后营最高机密,看来还真的没错。
其实昨日看过火帽枪之后,毕懋康就知道,以大明的技术,除了簧片稍微难点,其余的用差一点的材料,也不是不能造。
即使不能用火帽击发的方式,也可以改成燧发枪嘛。
可问题是,昨日左梦庚演示的火帽枪,不但火帽的用药十分惊奇,倒入枪膛里的黑火药也完全不同。
那个黑火药的配比,一定是最佳的配比,因此才能让弹丸打出那么远。
造不了火帽,又弄不出那么精良的黑火药,即使让大明造出了枪来,战场上遇到,还是完败。
胡思乱想中,两人走出造枪所。拐上一条小路,走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庄子边上。
却看到这里好生热闹。
庄子的外围,一些男人正来来回回地搬砖,似乎要盖房子。
可指挥他们的,却是一个女人。
“房子盖的大些,门也要大些。千座可是说了,会给俺们弄做衣服的机器。到时候啊,衣服管够,你们就不用光腚了。”
男女老少,纷纷大笑,手脚更加麻利了。
毕懋康指着那个女人问道:“这个妇人是谁?行这牝鸡司晨之举?”
栗香筑吓了一跳,赶紧提醒道:“哎哟,老大人,可不能这般说。这是被服厂的王秀芹厂长,掌管着全军、全庄所有人的体面呢。得罪了她,今后可没衣服穿了。”
毕懋康不信。
“区区一个妇人,你们这些大丈夫竟被她骑到头上?”
栗香筑想起了什么,唏嘘不已。
“没办法啊,王厂长可是上尉军衔,比那些中队正、大队副的级别都高呢。人家可是能直接向千座汇报的人,谁敢惹?之前有人觉着她是女人,不服从命令,脑袋现在还挂在那边呢。千座说了,军中服从命令不容计较。谁敢不服从上级,不听军令,杀无赦!”
“女子也能从军?”
毕懋康今天算是看了西洋镜了。
可是再看王秀芹在远处指挥若定,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样子,便知道此处果然不同。
绕过这处大工地,河边也在忙活。
数十个汉子此时正往河里放水车,呼喝的号子震天响,岸上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一个老头就在旁边大嗓门说着。
“老头子去找了少爷,跟少爷说,凭啥别人都有水车,咱们庄子上没有啊?这眼瞅着开春了,地里的麦子不能不浇水啊。少爷就说,老秦叔说得对,是得装水车。这么着,才有了咱们的份。兔崽子们,可得仔细点,这是咱们庄户人家的命根子。谁给弄坏了,老头子把他挂上面。”
干活的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并不害怕。
“老秦叔,您就瞧好吧。冶炼所那边的水车都是俺们装的,早就干熟了的活。”
那老头正是老秦头,闻言便道:“那成,你们干着。老头我还得去学堂那边看看,差了啥,也不能差了娃娃们读书的地方。”
毕懋康从后面追上。
“老哥哥好。”
老秦头回头,一看是个比自己年轻些的老人。虽然衣着朴素,可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再看到栗香筑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陪着,还有什么不懂。
“这位官爷好。”
毕懋康摆摆手,笑道:“已经不是官啦,如今闲人一个。”
老秦头听了,点点头。
“不当官好,大明的官,有啥好当地?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早晚把这天下败完。”
毕懋康一口气没上来,嘴角直抽抽。
第一次听到不做官还是好事的。
这地方,不光那少年对朝廷缺乏敬畏。连个乡野老农也这么桀骜,真乃贼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