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师,左梦庚不能不去拜会刘宗周。
但是又有点怕。
针对国富论,催促最急的就是刘宗周。
即使人在京师,也给左梦庚写了好几次信,催要国富论后面的内容。
奈何左梦庚忙的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有动笔。
也不知道刘宗周见着,会不会骂他个狗血喷头。
可即使挨骂,也得去拜会。
做学生的不去拜会老师,那可是要千夫所指的。
左梦庚带着左富,慢悠悠地去了顺天府衙。
还未上前通禀,忽然听到府衙里一阵嘈杂。紧接着府衙大门洞开,一群衙役蜂拥跑出。
随后刘宗周在几位官员的簇拥下也出来了,片刻不停留径自远去。
乱纷纷的,刘宗周并没有注意到左梦庚的身影。
看这情形,似乎是出了大事,左梦庚也就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快步跟上,打算先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行不多时,来到一处极为富丽堂皇的府邸之外。
左梦庚远远地看个清楚,竟是武清侯府。
几个门子见着官差,竟无惧色,反而趾高气扬地迎了上来。
“你等何人?竟敢来侯府门前呱噪?”
刘宗周踏前一步,喝道:“老夫顺天府尹刘宗周,来此抓人。”
那几个门子吓了一跳,随即重又强硬。
“侯府门前,岂容尔等冲撞?速速远去,否则休怪侯爷降罪。”
左梦庚见了,不禁咋舌。
权贵嚣张,竟不将顺天府放在眼中。
刘宗周那是什么人!
闻言暴怒,须发皆张,当即下令。
“给我狠狠教训这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
看的出来,他在府衙里威信很高。一声令下,衙役们当即扑了上去,按倒几个门子,一顿巴掌下去,打的几人鬼哭狼嚎。
外面闹的这么大,侯府显然是得了信。
侧门大开,一个锦衣中年在仆役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我武清侯府乃清贵之地,皇家脸面。刘大人如此肆意妄为,必须要给我侯府一个交待。”
武清侯李国瑞是崇祯的堂叔,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然而刘宗周却正气凌然,话语高亢,人人皆闻。
“武清侯,你府中下人于闹市胡作非为,殴辱士人,目无礼法,触发朝规。还请将人交出来,由顺天府依律行事。”
李国瑞一听是这么回事,不禁恼火。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
不就是府中的下人在外面打了人嘛,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怀疑刘宗周是故意针对武清侯府,当即拉下了脸。
“本侯从未听闻此事,想来是有人诬告。还请刘大人回去好好审问,莫要被宵小利用。”
“住嘴!”
刘宗周一声爆喝,竟吓的李国瑞一个哆嗦。
老人家踏上一步,气势如虎,不容逼视。
“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武清侯是打算包庇下人吗?”
被人堵在门口训斥,李国瑞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当即也怒了。
“姓刘的,本侯说没有这回事就是没有这回事。区区顺天府,也想损我侯府威严?”
刘宗周气极冷笑,凛然生威。
“老夫蒙陛下信重,委以府尹之责,必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京师上下,一应大小事务,不敢怠慢。依律行法,此乃老夫之责。你既然不交人,那老夫就进去自己抓人。至于你武清侯包庇人犯之罪,老夫也必定上书弹劾。”
人群里,看到这一幕,左梦庚也不禁为刘宗周的刚正不阿折服。
地方官员最为头疼的,就是这些权贵。
每个都手眼通天,权势惊人。尤其是这武清侯,更是皇亲国戚。
没有非凡的勇气,寻常官吏根本不敢招惹。
刘宗周却毅然决然,只求法纪。
李国瑞原本没将他放在眼里,觉着不过区区一老头,虽然名动天下,又有何惧。
此时见刘宗周如此暴烈,不禁有些惊惧。
“你你敢?”
他的色厉内茬和刘宗周的浩然正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宗周根本就不是吓唬他。
“进去,抓人!”
所有衙役闻风而动,跃跃欲试。
对于这些小人物来说,闯一次侯府,够吹一辈子牛了。
眼见着来真的,李国瑞彻底麻了。
这要是真被顺天府闯进去,今后武清侯府的脸可就没了。
“好好好,交人,我交人。”
不多时,几个垂头丧气的恶仆被押解出来,跪倒在了一旁。
李国瑞气咻咻的躲在一旁,估计心里是将刘宗周恨透了。
刘宗周岂会在意他的心思,踱步到那几个打人的恶仆前面。
“你等贱奴,不过倚仗主家权势,便肆意妄为,殴辱士人,罪不可赦。按律,以手足殴人成伤者,鞭四十。”
回过头来,对衙役们喝道:“行刑。”
立刻有衙役拿了鞭子上前,竟然就在武清侯府的门口,当众行刑起来。
李国瑞脸色大变,可是却无可奈何,一双阴狠的眼神,似乎要将刘宗周千刀万剐才解恨。
然后看着恶奴们被打的皮开肉绽,痛哭哀嚎,周遭的老百姓全都拍手叫好。
生活在京师,谁没有被权贵欺凌过?
可往日里,大家伙全都控诉无门。
现在出来个为民做主的好官,老百姓憋屈的血泪终于可以发泄出来了。
刘宗周非常坚持原则,虽然折辱了武清侯的面子,但判罚严格依照律法。待衙役们鞭打了恶仆之后,立刻收工走人,真的是让武清侯一点错处都寻不到。
“念台公”
左梦庚适时站了出来,惹得刘宗周一喜。
“你怎地来了京师?”
左梦庚随他进了府衙,含糊地道:“有些要事,顺道来看看您老人家。”
见左梦庚比数月前又精壮成熟了许多,刘宗周颇为欣慰。
“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望的?”
刘宗周虽然固执,但并不愚钝。见左梦庚没有透露此行目的,他也就不问。
但该关心的事情还是得关心。
“臭小子,后面的稿子呢?老夫几次写信催促于你,如今可有所获?”
左梦庚唉声叹气,就知道躲不过这个。
“念台公恕罪,晚辈实在是忙的脚打后脑勺,辜负您老人家的期盼了。”
刘宗周果然很不满意。
“天下万般事,学问最重要。你呀你呀,明明是个灵性的,怎么就分不清主次呢?”
这个观点,左梦庚可不敢认同。
“天下事最重者,莫过于万民福祉。晚辈立志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则只好有所取舍了。”
听他此言,刘宗周的坚强尽去,终于显露出一个老人的疲态。
“老夫何尝不是渴求作为,造福天下?只可惜,如今困顿于这方寸之地,举目四顾,浑不见施展处啊。”
按理说,顺天府尹,明明位高权重才对。
然而这是京师,国家中枢之地,顺天府尹反而无所事事。
“老夫上任伊始,便曾呈奏于陛下。奈何金玉良言,尽付诸流水矣。”
果然,还是和原来的历史一样。
刘宗周的奏疏,被崇祯束之高阁了。
此老心心念念国事,屡屡建言,却打动不了君王。顺天府尹的官职,又限制了他的作为。
可以说,此时此刻的刘宗周,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
看似美好,实则摆设。
左梦庚却对他的遭遇早有预期,并不意外。而且这对左梦庚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念台公所擅者,立德立言。既然朝廷不曾倚重,又何必在此浪费时光?不如随晚辈回去,励精治学,引导世人,更为正道。”
他始终觉着,刘宗周就不该做官。
这不是一个能做官的人,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在官场上都显得很格格不入。
但如果用来治学,刘宗周一定是了不起的大家。
趁着他如今还年轻,如果加以引导的话,摒弃前世空洞缥缈的从心理论,回到实用学问中来,刘宗周一定能够大放光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