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凌晨六点的西北边陲山村还黑魆魆一片。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阿勒玛勒上空时断时续地地回荡。
骆峰家也起了个大早。
小院里,骆川夫妇带着弟妹们点燃开门炮、二踢脚、两千响鞭炮。
“咚-----”
“咚------”
“噼里啪啦------”
鞭炮的响声驱散了飘浮在骆家头顶因苗心离世的那片阴霾和前两天清洗牛羊肚子的疲惫。
骆川拉着廖云的手笑嘻嘻躲在厨房门边,听着鞭炮的脆响。
小院顿时弥漫着浓浓的硝铵味。
这是过年的味道。
今年跟往年不同,骆家老少都没穿新衣。
骆峰知道,李羽在用这种方式来追悼去世的同乡好友苗心。
一家人吃了饺子,骆波举着一个硬币兴奋地嚷嚷道:“我吃上钱了,我吃上钱了。”
看着青涩单纯的大男孩,李羽怜惜地伸手摸下他的发顶,“今年会有好彩头。”
骆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一元钱钞票,这是他小年二十九那天专门到乡信用社换的新票子。
他右手抓着钞票使劲在左手上拍打,发出“啪啪”的脆响。
“来,磕头,每人多的没有,都是两块钱压岁钱哦。”骆峰坐在餐桌旁一脸的笑意。
李茗溪从橱柜抽出一张报纸摆放在骆峰脚前,“我先磕,祝姑父新年有个好收成。”
骆峰笑呵呵地递给女孩两块钱,“也祝小溪今年考上高中。”
李茗溪接过压岁钱,对着姑父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这沉闷的磕头声听的李羽等人一阵子心疼。
李羽心疼道:“小溪,你就不能轻点,意思一下行了。”
骆波连忙走到小溪身旁,用手给她搓揉着前额,不时朝她额角吹着气。
孩子们按照从幼到大的顺序依次磕头。
最后是老大骆川和廖云。
骆江今年没回来,说是跟女友留校协助教授搞什么实验项目。
李羽没等小夫妻俩跪下,就拽起拉开架势下跪的廖云说道:“行了,你俩都成家了,就不磕头了。今天定个规矩,咱老骆家成家的子女今后过年不磕头。”
说着话,她朝骆峰递个眼色。
骆峰把早准备好的20张一元钞票递给廖云,“老大,老大家,你俩成亲,家里没帮衬,你们的压岁钱多些,多些。”
李羽满脸的歉意,“小云,你弟妹都在上学,”
话没说完,廖云抢着说道:“爸妈,你们别这样,我俩有工资,弟妹们都需要钱。”
见儿媳这么知书达理的,李羽本就眼窝子浅,瞬间,眼圈红了。
骆川上前揽住妈妈的肩膀,“妈,别多想,大过年的,高兴下撒。”
苗心的离世一直让妈妈李羽郁郁寡欢的,骆川看着心疼。
李羽用手背搓揉下双眼,“好了,赶紧收拾吧,待会儿左邻右舍的孩子们来拜年了。”
在阿勒玛勒村,每逢春节、古尔邦节,各族小孩都会互相去拜年。
拜年的方式很特别,孩子们站在院外或屋外问候下,用童稚的声音问候,“过年好嘛?”
主人就会端出来糖果、瓜子给每个小孩分一些。
有时候,一盘子不够,得两三盘子。
拿上零食的小伙道谢后喜滋滋离去。
这些小孩会叽叽喳喳比较谁领的零食多。
孩子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知足的笑容。
小孩的幸福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李茗溪见哥哥李茗海钻进小屋没出来,她跟了进去。
看见哥哥朝枕头塞着他的小布袋,李茗溪把两块钱交给李茗海,“哥,这钱,你存着吧。”
李茗海推搡着妹妹递过来的钱,叮嘱道:“小溪,哥不打算上学的事,你没告诉姑姑吧?”
李茗溪秀眉皱着,坐在床沿上,小脸上的五官快挤成一堆了,“哥,你不上学,姑会生气的。”
李茗海主意已定,“小溪,你先别告诉姑,我抽空告诉她。我同学李胜从乌鲁木齐回来了,他在西域饭店打工,是苦点累点,可每个月30多块钱。他说饭店缺人了,就通知我。”
李茗溪还想劝说哥哥,被李茗海一番话堵住了,“小溪,我都复读两年了,姑给我掏住宿费、补课费啥的,一年下来不少钱,你就没看见,咱姑这么多年啥时候买过布料给她自己做新衣服?哥脑子笨,就是学不好,不是学习的料。你好好学,别让姑生气。”
“哥,有个事,我不知该不该给姑说。”李茗溪羞红着脸征询哥哥的意见。
“啥事?”李茗海见妹妹的神色,他一脸的好奇。
李茗溪扭头看看门口,咬着嘴唇,迟疑片刻,羞羞答答的样子,支支吾吾道:“放寒假回家那天,我看到三哥跟那孜古丽姐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小树林里,亲嘴呢。”
李茗海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那有啥大惊小怪的,那孜古丽从小就喜欢老三,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她为了每天跟老三在一起,就不上民校,非要上汉校。那孜古丽早晚是老三媳妇,这事家里人都知道,就是没挑破罢了。”
“哦,好吧,我就不告三哥的状了。”李茗溪了然。
她刚释怀的小脸又紧巴起来,担忧道:“哥,三哥跟那孜古丽姐能成嘛?到时候,三哥是不是要洗肠子呀?!”
在新疆,汉族男女与吃清真饭的少数民族结婚,都要有清洗肠胃的过程。
而且,不少深爱的维汉族男女因族别不同,被古板传统的家长棒打鸳鸯的事屡见不鲜。
李茗海低斥,“小小年纪,别操些没用的心,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李茗溪乖巧地闭嘴。
屋外,骆滨站在艾力家门外,高声喊着,“那孜古丽-----”
那孜古丽小跑着出来,“骆滨,走,到哈力叔叔家把妈妈的自行车拿回来。前天下大雪,妈妈把自行车放到哈力叔家了。”
俩人嬉笑着朝西边走去,一路上都是拜年的小孩子,给寂静的马路增添了生机。
对面驶过来一辆大班车,那孜古丽朝马路边躲去,一不留神滑到在地。
骆滨紧张地扶起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他蹲在她面前,“上来,我背你。”
那孜古丽羞红了连,偷偷瞄几眼周围的环境,“说啥撒。”
“上来!”骆滨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又不是没背过你。”
“哦吼哦,那是小时候撒。”那孜古丽犹豫不决着,想上又不好意思的神态。
骆滨命令的口气霸道地说道:“现在跟小时候有撒不一样,别人问就说你脚脖子崴了撒。”
这下,那孜古丽没再迟疑,趴在他背上,双手搂在他胸前,小声说,“好吧。”
尽管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背着她走到地老天荒,骆滨却走得一点都不慢。
那孜古丽的下巴窝在他肩头,细碎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引起他忍不住一阵又一阵的狂乱。
那孜古丽也情绪不稳,明明她不是背人的那个,可她的气息也开始混乱。
骆滨知道她的心乱了,满足充斥着整个胸腔,忍不住开口说,“你咋比小时候还轻呢?记得你小时候比石头还沉。”
“不可能!”那孜古丽笑着辩解。
终于到达去护林员哈力家的那条小道。
那孜古丽一个猝不及防跳了下来,“别让哈力叔看到了,他要告我爸了。”
骆滨不以为然,“看到咋了,村里人都知道,你以后是我的老婆。”
那孜古丽脸羞得像猴子屁股,少女的心思从来只会用嘴拙劣的手段来掩饰。
她红着脸撅起嘴巴,“我才不给你当老婆呢。”
之后快步从他身边跑开,心中像是揣了几面小鼓咚咚作响,完全听不清骆滨在身后提醒她跑慢点,别滑到了。
俩人从哈力家出来,慢悠悠走到马路上。
“上来吧。”骆滨从女孩手中接过自行车,拍拍后座,“到我家拜年去。”
大雪天,过往的大车车辙把马路压成一道道冰溜子,像发亮的镜面。
骆滨骑车稳健又小心,前面的冰溜子看上去很滑的样子。
他绕了过去,车身因此而突然晃动,那孜古丽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
立刻有一只手按住了她交握的手臂,骆滨并不回头,只是低声笑道:“既然抱住了,可不能放开了。”
那孜古丽突然抽回手去挠骆滨的痒痒。
骆滨嘻嘻笑着蜷缩着身体,车轮倾斜骑到了光滑的冰溜子上,一下子横着滑了出去。
骆滨慌忙地站起来,从冰面上扶起摔下来的那孜古丽,紧张地问:“你没事吧,摔坏没?”
那孜古丽看着他,突然放声大哭。
骆滨一下子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哄她,“你怎么了,是不是摔疼了,你别哭呀。”
那孜古丽不回答,仍旧看着他哭。
“都是我不好,怪我没用。”
“我没事。”那孜古丽抽抽搭搭地摇摇头,哭声也渐渐低下去。
骆滨还是很紧张,“那为啥?”
“我就是想哭。”那孜古丽小声说:“我就是想让你哄我。”
骆滨轻轻擦掉那孜古丽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好,我哄你,哄你一辈子。”
那孜古丽破涕为笑。
这个寒冷的冬天一下子变得温暖。
那孜古丽双眸痴痴望着俊逸的男孩,她更加确定,这个世界上有种情感,跟爸妈的慈爱和严厉不同,也不同于哥哥姐姐的宽厚和亲切。
这种情感只属于眼前这个男孩子的,只要是他毫无条件的给与自己的紧张、纵容以及无边的宠爱,她都喜欢。